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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奎家里窝着一屋子焦躁不安的艺人,都在眼巴巴的盼他带回好消息。候到午饭过后,看到沈万奎垂头丧气出现在面前,已猜到了八九分,都把目光收起来,也不吭声。
沈万奎抱了拳抱拳,说:“对不住各位,沈某让大家失望了。”
“人家不肯来?”有人问。
“哪里,没找着人,估摸着早离开天津了。”沈万奎不想让同行知道他今儿折了面子。事已至此,他只能给大家打气,说:“诸位,花轿没有回头路,大家好好练吧,还有差不多半个月呢。没准总督大人就是图个热闹,只要咱们不掉链子,一个堂会还能对付不了?”
有人说:“沈师傅您就别宽大伙的心了,再练也就那样了。这次出了事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邱驼子。”
沈万奎说:“别说丧气话,万一有什么意外,沈某甘愿一人担当。”
就在这时,邱持贵过来了,通知凡是造了册的,明儿起在主凤茶楼集中演练。
一转眼堂会的日子就到了眼前,金达交代秦矗:县衙已配备行车,明日日出时就走,不得有误。
秦矗怀着被总督大人待见的满腔热情,一宿没睡,凌晨鸡鸣二遍,就让邱持贵把人叫起来,又让曾皋称了五斤上等新茶,打个包袱捎上。摸黑吃了早饭,便领着那二十来个艺人奔县衙去赶车。
县衙门前排列着一溜儿骡车,都用靛蓝色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怎么看怎么像是囚押犯人。艺人们忐忑不安坐上去,路上都死气沉沉的都不说话。只有秦矗意气风发,对邱持贵说:“老邱,堂会回来,我得把茶楼的招牌换了。你看取个什么名儿好?要把总督大人待见我这意思取进去。”
“就叫待见茶楼。”
“老邱不是我说你,你墨水比我喝得多,说出话来咋没点儿章法?待见茶楼——人家能看出意思来吗?也太扯淡了吧。”
邱持贵其实是心不在焉,他在县衙看到骡车被封得密不透风的时候,就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但不敢说出来,万一是自己多心,落得个惑乱人心的罪名。应付秦矗说:“回来再想吧,不着急。”
秦矗说:“算了,不用你想了,我找金师爷,人家是真正的文化人。”
邱持贵巴不得他不再嘚啵,说:“我打个盹,一宿没睡。”
骡车颠簸到第三天天黑后才到达目的地。金达把所有人安顿到一个睡大通铺的客栈,艺人们黑灯瞎火也没法练功,又不许上街溜达,只好早早的上了床。
折饼儿似的熬过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把道具清点一遍,傻坐着等候通知。
秦矗与众艺人同吃同住,对金达的安排颇为不满,但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上半晌很晚金达才来吆喝进场。邱持贵加重了疑心,对金达说:“师爷,我闹肚子去不了,留在家里看行李吧。”
秦矗不满说:“你这人也是,裉节儿闹肚子,克服一下,哪能不去?”
没想金达同意他留在客栈看行李。
秦矗没辙,催促大伙跟随金达走。
来到总督署衙辕门前面,只见两边荷枪实弹的卫兵列队而立,更有人虎着脸一个个搜检所带物品。用作道具的刀剑和杂耍棍棒竟然被强行没收。被呵斥一番后,一齐往里迳赶,排门而入。
秦矗提着包袱落在后边,被一个兵头喝住。秦矗哈了哈腰,说:“呈奉给总督大人的薄礼,不成敬意,官爷见笑了。”
兵头厉声申斥:“屑小奴才竟敢行贿,莫非图谋不轨?”
说着用刀一挑,手中的包袱被挑做两半,五斤上品香茗全洒落在地。秦矗心痛不已,嗫嚅着想要争辩,瞅两边的卫兵朝他举起了枪托,只好忍气吞声往里走。
过了辕门,便见三间一启门的一座屋宇,大门上方正中悬挂一匾,有“直隶总督部院”六个大字。两边又是卫兵夹道而立。拾级而上,打阴森森的门里进去,满目所见,无不令人胆颤心惊:整个一院子刀枪如林,四下里刀光剑影;除了全服武装的兵士,没几个穿常服的看客。秦矗虽是刀枪丛里过来的人,但瞧着这番光景,心里也止不住像有兔子在乱跳。那帮艺人更是吓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两条腿软得提不起步。
原来总督大人的堂会不在厅堂,而是在总督部院大门进去的一片空地上,靠南搭了个露台。金达把人引到台后,都还没喘过气来,就吆喝堂会开始。
众艺人手忙脚乱翻出道具,进门时已被缴去不少,大活儿没法上了,不得不临时调整节目和出场次序。谁都知道今天的堂会只不过是登台应卯而已,丢人现眼已成定局。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上。
出演的人一个挨一个上上下下,站在台面上望着杀气腾腾的场面,哪里还敢有临场发挥?只求不失手变漏,凑些简单的活儿走过场,手上的功夫还不如平时在街头撂地赚吆喝,让人看得索然无味。
总督大人平时对戏法没兴趣,这会儿瞅着秦矗靠着台柱子汗泡雨淋,那帮艺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心里倒有说不出的惬意,枯坐了半个时辰,敲山震虎无疑已经见效了,便抬手把金达招过去,吩咐说堂会可以撤了。
金达领了钧命,就来通知秦矗。
秦矗瞅着一台压根儿就不能算作戏法的破玩意儿,气得口呿眸眙,咬牙切齿暗骂:“这帮废物卖狗皮膏药都不配,总督大人能高兴得起来吗?别说总督大人,让街上要饭的看着都想吐。总督大人不会怪罪别人,这帮**养的把握害惨了。”
心里正堵得慌,忽听金师爷来传话说要撤堂会,脱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总督大人怪罪下来了?”
金达冷笑训斥:“这会儿才晓得总督大人怪罪?秦矗,今儿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矗像被雷击倒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去,拽着金达的衣袍哀告:“金师爷您可得周全,下边还有一名顶级高手要出场,一百一的出彩好戏,您跟总督大人说说先别撤,保准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拜托您,回头秦某必有重谢。”
金达听说“回头必有重谢”,动了贪心,问:“你说的顶级高手不会又是烂货吧?你要敢骗总督大人,小心你的脑袋。”
“您放心,我留着一个秦初生压轴,顶级好货。”
“秦畜生,你让畜生上台?你想羞辱总督大人?”
“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是畜生,是初生,初的初,生的生。”
“成,我信你。我慢一步给总督大人回话,你让他赶紧上,他上完你就撤,这可是我在帮你。”
秦矗明白“是我在帮你”的意思,谢天谢地,急忙把武藤章拽到一边,叮嘱了又叮嘱,交待了又交待。
“全看你的了,初生先生,你要能帮我换回脸面,秦某或许罪不至死。”秦矗几乎哭出声来。
武藤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秦矗感觉他的笑有些诡秘,但没工夫琢磨诡秘后面有什么含义,他把他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武藤章往身上藏了一些机关,手上拿了几样道具,从容走到台上,扫一眼满坪的清兵,毫无畏惧之色,抱拳亮相,高声喊:“在下日本皇家魔术师武藤章,专为总督大人奉献精彩魔术。”
秦矗傻眼了,武藤章报的不是秦初生,而是他自己的名字,还声明是日本皇家魔术师,这混蛋,又给我加了一条欺心诳上之罪,如今我只能伸着脖子等挨刀了。
武藤章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他朝总督大人缓缓鞠一大躬,猛一伸腰,手中捧出一束绚丽多姿的鲜花,轻轻晃了一晃,忽然往半空里一抛,花没了,却是左右两只手各捏一幅条幅,分别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汉字;随之把条幅塞到嘴里,伸手扒出一碗寿面和一个寿桃。
总督大人原本就对日本人没什么好感,瞅着从武藤章口里出来的东西,感觉就像呕了一堆秽物,不知有多恶心。
武藤章偏又嘴碎,刚变完一个,竟口出狂言:“日本魔术与中国戏法原本同出一源,只因华夏从业之人急功近利,墨守成规,时至今日,中国戏法已难阻衰败之象。我武藤章虽是大和民族子民,但愿为中国戏法的振兴贡献微薄之力,立志开馆授业,教习青年,祈请总督大人恩准,功在千秋。”
武藤章竟敢在这种场合吆五喝六,对中国戏法极尽藐视之词,总督大人听了大为不快。武藤章后边越是演得出彩,总督大人脸上越是无光。等他演完下台,一肚子火憋不住,因武藤章涉及邦交事宜,又找不出降罪于他的理由,于是迁怒于沈万奎一干艺人。原本就是要把镇虎之威表现到极致,正好有了借口,当即吩咐陪在身边的海关道台大人:“天津来那帮江湖艺人有辱朝廷命官,丧我大清国格,统统拿下!”
道台大人虽然不知道总督大人办这场堂会是为了敲山震虎,但目睹那帮艺人窝窝囊囊,又偏偏给日本人抢了风头,也窝着一肚子怒气,应一声:“嗻”,嚯地起身去执行命令。
走出几步,又回转身向总督大人请示:“大人,日本人武藤章该如何处置?”
总督大人顿了一下,做了个驱逐的手势,说:“山字叠山字,请出!”
言罢又叫住道台大人:“领班的秦矗,金达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道台大人领着一拨荷枪实弹的兵士,一窝蜂扑上去,把后台围得水泄不通,黑洞洞的枪口透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秦矗和一干艺人晓得大祸降临了,一个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秦矗像风中的稻草人东倒西歪,艺人们像衣衫单薄的乞儿僵在冰天雪地簌簌发抖。
武藤章虽然有些胆怯,但他仗着自己是东洋人,强作镇定申明:“在下是日本皇家魔术师,与事无干。”
道台大人的目光像一张渔网罩住武藤章,哼一声说:“总督府不是日本魔术师来的地方!”
武藤章脸上的肌肉绷了一下,从渔网底下钻出去,跐溜着走了。
道台大人命令金达清点名册,绝不许有漏网之鱼。金达一一点了一遍,偏偏漏下了秦矗。金达念完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在秦矗的老脸上斜了一下。秦矗确定金师爷没有念自己的名字,而且他感受到了金师爷的余光,似乎看到暗夜里闪过一星光亮,虽然那么遥远,虽然稍瞬即逝,但心里燃起了一线生的希望。他感觉金师爷的余光是那样的亲切,简直充满父亲般的慈爱。是的,金师爷如果能救我一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难忘啊,大恩难忘!
艺人们的名字一个都没漏下,一个个就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猪羊。沈万奎试图挪动脚步,一支枪管抵住了他的胸膛。他顶着枪管对道台大人申告说:“大人,小民不知犯了何罪,要抓就抓我一个吧,这帮兄弟都靠卖艺养家糊口,请大人开恩放了他们。”
道台大人大声呵斥:“辱没朝廷命官,丧损大清国格,你等该当何罪!一个也不能放,通通打入大牢。”
兵士一声吆喝,调转枪托驱押一干成了替罪羊的艺人。
艺人们彻底绝望了,想到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被官府降罪归案,估摸着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了,一个个抽抽泣泣哭起来。
沈万奎没有哭,看了看同行,叹了一口气,蒙然徐行。忽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沈师傅,你们吃了日本人的亏,别着急,我替你们讨回公道。”
沈万奎扭头寻找说话的人,那人向他挥了挥手,是堂会上打杂的,有点莫名其妙,忽然感觉不对,再看一眼,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