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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矗料事只能料到一,料不到二。耍猴人以这种方式突然窜上门来,令他措手不及。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此人是成心来找茬的,说白了就是来索命的。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以袍哥身份相见,要么拔刀相向。以袍哥身份相见,隔墙有耳,消息传出去,是逆党串联的弥天大罪;拔刀相向,显然这混蛋有备而来,难有胜算把握,弄不好家毁人亡。甭管哪条路,都是大祸临头。
事已急于风火,容不得秦矗从容盘算,抱着不会被人察觉的侥幸心理,走出门来,喝令下人通通回屋去杜门晦迹,违者绝不轻饶。
转瞬坪里只剩下耍猴人和邱持贵,秦矗镇定神思大步迎上去,一边走一边袒开身上的马褂,忽然前腿一弓,左手“吧唧”捏住右手手腕,右手“砉”地叉开三根指头,左手又“呼喇”撩起外袍,右手“啪”一声贴着内衣拍在胸部上,半侧身子开腔说:“承蒙赏赐新衣,怎抵大哥情义。”
这一串动作连贯利索,话语低沉凝重。这是不相识的袍哥见面表明身份的暗号。说是,汉末曹操捉了关羽,赠以锦袍抚慰,关羽却将锦袍穿在里边,将旧袍罩在锦袍之上,因为旧袍为桃园三结义的兄长刘备所赠,以示兄弟情深义重。哥老会正是借用此意结党聚义,因此也称袍哥,并且演绎出一套见面的招式。不熟识的袍哥如果产生误会,只要能把这套招式完整做出来,就可以相互谅解甚至可以获得对方帮助。
这个耍猴人的确是哥老会的余党,这一点秦矗没料错。他十多年来一直专注于两件事儿:一是追剿当年出卖哥老会的内奸,二是收回夏福常的爪角兕,扶助新的总舵主重振哥老会雄风。而谁是内奸徐擎天没有留下线索,只能盲人骑瞎马四处侦查。夏福常当年出城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好不容易探到他藏匿在鹅幻峰的山洞里,但夏福常的儿子夏从风已经带着爪角兕下山了。他搞不清从风下山的意图,不敢贸然对他采取行动,只好一路尾随。
在虹城与从风相遇的第二天,他获知从风被人引诱北上寻母,由此断定秦矗已在异地安家。身为山堂头领,为何举家背井离乡?这样做必有蹊跷。因此他怀疑秦矗就是叛徒。进入直隶追到天津,有了秦矗的下落,决心割了他的脑袋为死去的袍哥兄弟报仇。
但此时面对秦矗,见他以袍哥规矩相见,心里犯了嘀咕:一仆不侍二主,如果他是告密者,不该再行此礼,我可别错杀了无辜,须弄清原委再说。于是回了一遍见面招式,又说了两句袍哥的暗语:“把我人民当牛马,视同奴隶毫不差。”
秦矗对答如流:“马蹄袖又加马褂,凉帽缀成马缨花。”
“义字当先,决不拉稀摆带!”这一句是道上的黑话,意思是既然你不忘袍哥大义,那可得说话算话。
“合吾,请尊兄亮盘。”秦矗说咱们是同道,请露出你的真面目。
到此,疑冰初开。耍猴人放开了邱持贵,收起火药,带些歉意说:“鲁莽相见,也是迫不得已。”
秦矗抱拳拱手:“尊兄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说完,执手把耍猴人引进客厅,分宾主坐下,奉上茶点,一面寒暄,一面安排酒席接风。
秦矗装文说:“日前拙荆路遇尊兄,听她提起尊兄收刀习性,又问她说话口音,晓得是堂中兄弟,又惊又喜。第二天便打发老邱上街寻找,以求尊兄一叙,岂料连寻数日,尊兄却不知所踪。正在惋惜,尊兄下驾莅临,幸甚,幸甚。”
耍猴人将包袱甩到茶几上,手上抱着那柄短刀,严颜厉色说:“秦兄有这番心意,领了、领了。在下是个粗人,丑话说在前面,我问你两个问题,如果不能使我信服,今日只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哦?听尊兄之言,似有得罪之处,还请尊兄明示。”
“总舵主就义前再三嘱咐我,务必查出内奸,把他亲手除掉。我认为你有嫌疑,到处打听寻访,好不容易找到你,今天得讨个明白。当然了,我也不敢十分肯定就是你,夏福常对总舵主背信弃义,他的嫌疑也跑不了。不过我访到夏福常的时候只比死人多口气,我从不杀垂死之人。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曾皋进来添加茶水,谦恭说:“这位爷,小的出言不逊,冒犯了,还请恕罪。”
耍猴人摆手说:“不要提起了,谁也不认识谁,不怪你。”
曾皋哈了哈腰,带上门,重步离开,拐过屋角,却又蹑手蹑脚折回来,立在门外偷听。
秦矗对耍猴人的诘问毫不介意,倒理直气壮反问:“恕秦某冒失,敢问尊兄尊姓大名?原在哪个山堂?是何名分?”
“百家姓里排第一,名字两个字——戍临。”
秦矗暗吃一惊,此人武功无人能敌,如果不能使他释疑,准成他的刀下鬼。堆出满脸钦佩,拱手说:“原来是总舵主的保镖,常闻威名,却难识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会中出了内奸,秦某也有所耳闻,听尊兄之言,果然是真了。但尊兄怀疑秦某,却是甚感意外。当年官军入城清剿,秦某领着本山堂兄弟在城外浴血抵抗,想必赵兄了然于心,秦某若是内奸,岂会视死如归,挺身而出?”
“五爷当年抵抗清兵的情形赵某倒是亲眼看见了,了不得。但在下心里有怀疑,自然要查实。”
“秦某所部当时孤军奋战,官军来势凶猛,三爷又传令撤退,手下兄弟已死伤大半,无奈退至山中。因粮尽援绝,便将余部遣散归田,本人唯有邱持贵跟随,逃亡至此,以开茶楼谋生。”
“开个茶楼用得着跑千百里上天津来?这正是可疑之处。”
“当年官兵搜捕不遗余力,会中兄弟都流落四面八方,秦某影单势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天津这地方有洋人占据,官府一般不会轻举妄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落了脚。”
“如果为了摆脱官府追剿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五爷把反清大业已置之度外,一心求的是荣华富贵,忠于袍哥的人不会你这样。”
“赵兄此言差矣,秦某这么多年袍哥宗旨不敢有忘,复兴之志时常挂怀,积聚财富也是为了日后所需,尊兄还不能释疑,有一样东西可证秦某再展宏图之心。”
说着便起身开门呼喊邱持贵。
曾皋怕被邱持贵撞见,急忙闪到廊柱后面把身子藏起来。
邱持贵推门走进厅堂,冲赵戍临哈了哈腰,堆出一脸谄笑。
秦矗吩咐说:“老邱,我房内阁楼上有个装账本的铁匣子,有劳你去替我拿来。”
邱持贵心里好笑,你这会儿吓破了胆吧?“有劳”,平时你会说“有劳”?但没吭声,只把腰肢伸了伸,转身去取铁匣子。
赵戍临瞥见他的背有点驼,像是在虹城见过的那个人,就问秦矗:“他是邱持贵吧?是不是经常去南边?”
秦矗愣了一下,连忙否认:“自打随我北上,从未离开过天津。”
“哦?”赵戍临摆了一下手,“先不说他,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袍哥誓言说‘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易宛月是夏福常的老婆,你夺人所爱,犯了山堂大忌。这又怎么说?”
“赵兄言重了。当时秦某率领残部撤退,听见有人呼救,没想到是易宛月落入了清兵之手,就奋力把她救出来。秦某陪她回家找夏福常,不料夏福常不知去向,连她儿子也不知去向,兵荒马乱没地方去,我怕她再次遭遇不测,就收留了她。后来随我到了天津,等待多年没有夏福常的音信,她由思念转成怨恨,成天狂躁焦虑。秦某担心被她暴露身份,才不得已与她做了夫妻,其实也只是个夫妻名分,并无夫妻之实。”
赵戍临想起易婉月说过“我没有背夫弃子”,这会儿又听秦矗说“并无夫妻之实”,也不好不信。
邱持贵很快就把铁匣子拿来了,像搂私生子一样塞到秦矗手上。
秦矗撇了撇嘴,声音低得像苍蝇:“老邱,带上门、带上门。”
邱持贵很敏捷的退到门外,秦矗看他把门带上了,还不放心,又起身把门闩闩上,才回身神秘兮兮地打开铁匣子,从一摞账本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毛边纸,递给赵戍临,又说:“秦某巴望重开山堂,召回昔日失散兄弟,重振袍哥雄风。拟此盟文,以作为传告号召。只因势单力薄,又在皇城脚下,所以迟迟未敢造次。”
赵戍临接在手里,嗫嚅着嘴唇看了半天,认不全上边的字,退给秦矗:“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你念给我听。”
秦矗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念得字字铿锵,意切言尽,被坚执锐。
赵戍临倒是能听明白,当年徐擎天经常宣读一些文绉绉的谕令,听得顺耳了。感觉秦矗这篇文字有一股子不怕死的豪壮之气,有一股子重举袍哥义旗的英武之气,如果没有袍哥的忠肝义胆,如果不是当年领着弟兄们反清复明的山堂头领,过了这么多年了哪还有这份心思?怎么可能写出这种刀刀见血的文字来。顿时心中的疑冰融化殆尽,连连点头赞叹:“五爷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赵某打心眼里佩服。这份盟书,五爷的清白用不着怀疑了。赵某办事冒失莽撞,五爷可别往心里去,一会儿赵某自罚三杯赔罪。”
“哪有赔罪之说?内奸叛贼深藏不露,自然谁都可以怀疑,赵兄锄奸除叛,严格追查理所应当,秦某绝无怪罪之理。”
“五爷真是通情达理,赵某敬佩、敬佩。”
秦矗要摸清他底细,试探说:“赵兄此来,天助我也。务请转告随你过来的兄弟,甭管过去归属哪处山堂,从今以后,咱们合聚一堂,重打锣鼓重开张。明儿起咱们就开始暗中筹运,务请赵兄专精覃思。”
赵戍临听他要把自己留在身边,急忙推辞说:“五爷有这样的志向,赵某尽心尽力没说的,只是叛贼至今还没有露出真面目,赵某还得继续追查。赵某向来行事独来独往,也没有带什么能为五爷效力的随从。等赵某取了叛贼的头颅,再来五爷手下听令。”
秦矗惋惜慨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秦某只好再等待机会。而且没有爪角兕做号令,又不知道昔日山堂兄弟册籍的去向,召集人马也不容易,想要事成,困难不小。”
赵戍临沉思片时,说:“爪角兕和袍哥册籍,赵某愿协助打听。事在人为,到时候五爷一声令下,难题或许可迎刃而解。”
“不知赵兄在天津逗留多少时日,返程盘缠包在秦某身上。”
“不忙,赵某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办,还得待些日子。至于盘缠,不劳五爷操心了,赵某耍猴卖艺,除了糊口,也还剩得几个子儿。”
邱持贵在吆喝端酒菜上席,秦矗说:“已备薄酒,今晚秦某与赵兄一醉方休。”
门“吱呀”一声开了,曾皋差点躲闪不及,好在秦矗没长后眼,曾皋闷抽一口冷气,赶紧迈起鼠步绕到厨房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