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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放亮不久,倚翠园门口便聚集了不少闲散文人等着阿续姑娘选择的诗公布出来。
凤妈妈一边叫小丫头给诸位爷看茶,一边又拎着裙子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跑去:阿续这个小蹄子,要是敢说话不算数,今儿老娘帮她选!非要嫁出去不可!
此时阿续正捏着萧明庭留下来的纸张,犹豫不决。
一时无数往事涌入脑海。仿佛是那年年末,她被狱卒拽着从大牢里拖出来,上了一辆拥挤的马车,到了这倚翠园来。又仿佛是初遇的那个夜晚,他弯下腰来拦着将要落在她身上的鸡毛掸子。又好似时光流转,转眼他在中秋之夜打马过长街,勒马停在她面前。
一幕一幕,点点滴滴,不想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多回忆。迈一步是携手共度余生,退一步是从此相忘江湖。阿续捏着纸张的手指头渐渐发白,她该如何选择?
待阿续姑娘盲选的诗句公布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众人写了那么多情诗表白情意的话,可最终阿续选择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俗语: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消息一出,众人哗然。
这究竟是谁写的啊?阿续又怎么会选择这么一句话,它哪里打动人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议论纷纷。
小厮平安打听到消息后,立刻回来告诉萧明庭。萧明庭紧皱的眉头一松,当下竟然笑出了声:“大哥,她选择了我,还好没叫我失望!”
萧明轲扶头无奈道:“这下可有麻烦喽!父母那边你准备怎么交待啊?”
萧明庭笑了笑,看着萧明轲,眸光闪动竟然有几分狡黠和算计:“如实说。”
“怎么个如实说法?”萧明轲心中诧异,嘴上调侃几句:“哦,说你就是去凑了个热闹,不小心被头牌选中了,如今骑虎难下,不得不娶?”
“自然不是。”
“那是如何?”萧明轲一摊手失笑道:“我可提前告诉你,这事我不管啊!”
“大哥,这事你得帮我帮到底,你去说才比较可信。”萧明庭耍起赖皮来。
“我不说!你不怕挨骂我还怕呢!”萧明轲缩一缩身子,立马摇头。
萧明庭忍不住笑道:“大哥,你只管去说,就说我执意要娶阿续,你没拦住。你只管告诉父母便是,剩下的我自有盘算。”
“你有什么盘算?”
“你可知阿续本家姓什么?”
“姓什么?你……”萧明轲诧异:“你该不会还去调查阿续她的背景了吧?”
“差不多吧。不过我只是好奇她为何会带罪罚没到倚翠园,便托了几个朋友查了查她的来历。你猜如何?她本家姓郑,父亲郑鹤峰原是朝廷的国子监典薄,因为废太子一事,他替大殿下说了几句话,被划为异党,这才受到牵连全家获罪。”
“这又如何?当年牵连之人不计其数,就算她原先出身官宦,可如今她毕竟是从倚翠园出来的啊?”萧明轲不懂他的意气。
却见萧明庭眨了眨眼,狡黠一笑:“这自然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本家是郑家。咱们祖母,也是出身郑家的。郑家到郑鹤峰他们这一房,与祖母隔了几个旁支。虽说后来不怎么熟络了,可早年郑鹤峰祖父母健在时,和祖母一家还是有走动的。”
“你是说……”萧明轲猛地醒悟过来,一拍手大叹一句:“我说你小子怎么这几日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是早有盘算了!如此这么一说,亲戚的幼女沦落风尘,咱们恰好遇到,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倒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些不必大哥来说。”萧明庭琢磨一下道:“我先去接人,大哥只管告诉母亲有此事,一会回来,我再与她分说不迟。”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一并说了,不是能省了许多麻烦么?”萧明轲不明白他的意思,惊讶追问道。
“人失望至极时,往往一点退路便能妥协。”萧明庭笑着摇摇头道:“提前说了,母亲想到的退路恐怕更多。我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萧明轲指着他笑骂一句:“你啊!真不知是要夸你聪明,还是骂你算计人心!”
太阳渐渐出来,此时天气没有清晨时分的清爽,开始变得闷热起来。
凤妈妈拿着帕子抿一抿额角的汗水,又翘着兰花指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你是太昌十六年腊月二十七来了我倚翠园,到如今差不多也快五年了。”凤妈妈一推算盘,摇着扇子道:“这些年呢,你这女娃儿命还算好的,人也乖巧,替我赚了不少钱。我虽然打过骂过你,不过也教了你不少本事。煮茶调香、琴棋书画、待人待事,都是我这倚翠园教你的。以后不管是去了谁家,也不比别的女子差。如此,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阿续点点头,心里感慨万千:“多谢妈妈这么多年的照顾。”
凤妈妈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只勾着一抹冷笑道:“旁人从我这里出去,个个都要骂我,道谢话我还是头一次听。”
阿续垂眸,语气柔和:“无论如何,都是要谢过妈妈的。”
凤妈妈上下打量了她许久,瞧她言语诚恳不似客套,半晌才嗤笑着叹了一句:“哎,你不晓得,从前旁人都和我酸你。说啊,你们那个阿续,模样普通身段普通,性子还呆呆的,怎么就做了头牌?原先我也纳闷,我倚翠园好看的姑娘一抓一把,哪个不比你强?到如今你要走了,我才明白你为何能红。”
倚翠园能看的透彻,经历过屈辱和不公还能心存感激的人,真的不多。
是时有几个小丫头端着一套新嫁娘的衣裳首饰鱼贯而入,凤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放到一边退了出去。
“这些东西,算是你我相识一场我给你的礼物。今日做个新嫁娘,从今往后好好活,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凤妈妈慢慢起身,摇着扇子走到门口,突然回眸一笑:“出去以后放聪明点,别再叫人欺负了!呆头呆脑的,看着我就来气!”说罢扭着腰迈步出去了。
翠色的竹帘放下,隐隐绰绰能瞧见廊下几盆红色的花,氤氲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红云。
阿续在倚翠园这么久,见凤妈妈经常笑。她笑的柔媚讨好,笑的虚伪做作。可像今日这样真诚又简单的笑容,她还是头一次见。
凤妈妈眉眼弯弯,风韵犹存。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梨窝,她年轻时,肯定也很漂亮吧?
阿续低头一笑,抬手摸了摸红色的嫁衣,对绿萝道:“绿萝,把这些收起来吧。”
“姑娘不穿吗?”绿萝诧异。
“不穿。”阿续摇摇头。她是去做妾的,哪有什么资格穿红?
“不穿也罢。”绿萝心知肚明她和萧明庭的事情,穿嫁衣也不太合适。于是便进箱子,走到院门口眺望,忍不住自言自语:“三爷怎么还没来啊?算时间,他应该听到消息了啊?”
萧明庭到了倚翠园时,门口正有个衣裳破烂的乞丐赖着不走,非说自己写的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睡在地上撒泼打滚,无论龟奴怎么撵,都像滚刀肉一样来回乱蹿,直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乱叫。
金妈妈叉着腰叫龟奴往他身上泼水,叫人拿着大叉子去把他叉远些。
她脱口而出骂道:“我呸,那是你写的东西吗?认得毛笔长什么样,就说是你写的?还不快滚?”
“就是老子写的!叫阿续出来!老子要和她睡觉!”
听闻此言,萧明庭翻身下马,只嗤笑一声,朗声道:“是么?真是不巧啊,我写的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知是你抄的我,还是我抄的你?”
一瞧萧明庭来了,金妈妈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位就是阿续选出来的客人。连忙上前恭维着大声说道:“哎呀!我当是哪位爷要娶阿续,原来是萧少将军啊!快些进来,阿续姑娘早等着了。”
那乞丐本就是过来耍赖碰运气的,一听对方是个将军,当下麻溜爬起来。躲在一旁盯着萧家富丽堂皇的马车看。
萧明庭回头看他一眼,挑衅一笑:“怎么,不和爷进去辨一辨字迹?”
乞丐看了看萧明庭,立马扭头一溜烟小跑离开。
瞧他落荒而逃,萧明庭这才迈步入了倚翠园。
“姑娘,三爷来了!”绿萝兴奋地朝屋里喊了一句,连忙笑着请萧明庭进来:“三爷,您可算是来了!”
阿续坐在窗下梳妆的手一顿,手中的篦梳咣当一下落在地上。
他来了。
萧明庭打帘进来,瞧她的背影仍旧是一身秋香色的衣衫,便温和笑问:“怎么还不换衣裳?”
阿续回头望去,萧明庭正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盯着她看。他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衣袍,袖口滚着一圈金线绣的花纹。瞧着英姿翩翩,别有一番气质。
他甚少穿这样明亮的衣裳。
瞧她又是愣愣的盯着他看,萧明庭才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随意笑了笑道:“穿个红,当应个景吧!”
阿续鼻头一酸,也不知为何,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一瞧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哽咽着问道:“今日娶我,三爷日后当真不会后悔么?”
“我只花了十两银子便得了佳人,后悔的应该是别人吧?”萧明庭故意逗她笑,遂调侃一句。
阿续果然破涕而笑。笑着笑着又扭过头去,拿帕子试了泪,补了一点胭脂才道:“只要三爷不后悔,那不管日后发生什么,我都陪着您。”
萧明庭一笑,几步走上前道:“你早该这么想才对。”
两人说话间,平安带着几个小厮进来,头也不敢抬的搬走阿续的两三个箱子。
阿续环视一周,瞧着屋内摆设有些空落落的,一时心里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惘。
绿萝背着小包袱跃跃欲试,兴奋地催促她:“姑娘,我们终于可以离开倚翠园这个破地方了!”
“是啊。”阿续泪眼朦胧,视线又因泪水模糊起来。
这个地方她爱恨纠缠,突然离别,又有些说不出来的不适感。她心里难受的厉害,可这点情绪还没来得及涌出来,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腾空而起。她被萧明庭拦腰抱了起来。
阿续下意识惊呼一下,连忙攀着他的肩:“三爷……你!”
他低头挑眉一笑:“伤感做甚?跟了三爷,日后日子过得快活呢。”说着便大步朝前走去。
萧明庭就这样抱着她,从后院走向前厅。穿过她曾经忙碌洗碗筷添碳烧水的后院,穿过那有着一口黑黢黢井的中堂,穿过长长的挂着红灯笼的走廊,最后在前厅众人的注视之下,迈出了倚翠园的大厅。
玉桃和夜萍一路小跑着追着她到大门口,玉桃一面哭一面喊:“阿续啊!好好活啊,不要忘了我们!”
阿续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偏了偏头,把脸藏在萧明庭胸前。
萧明庭抱着她走出倚翠园,吩咐平安道:“平安,放炮仗。”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猛地响了起来。阿续被萧明庭抱上了马车。马车吱呀前行,她终是忍不住挑起帘子,往后瞧了一眼。
是时马车正要转过街角,倚翠园的牌子在一阵烟雾中渐渐消失在她的眼中。就连高高翘起来的屋檐,也越来越小,最终慢慢化作一颗尘埃,落在她的眼里。
她终于离开了倚翠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