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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兄弟二人都沉默了。
屋内光线越来越暗,自阿续走后,他们也没点灯,只这样坐着说话。眼见街上的灯光落入屋内,朦朦胧胧勾勒出雕花窗子的轮廓印在地上,光洁的地板一半黑暗一般微亮,如同梦境一般模糊。
萧明轲起身点了几盏烛灯,放在矮桌上。屋内光线突然就亮了起来。
萧明庭叹息一声,颇有些头疼道:“主要是阿续名声太大了,她若只是普通的歌姬,我们或许还能照你说的那样做。”
“那可不?”萧明轲笑着打趣他:“咱们明庭眼光不俗,不是头牌能入您眼么?”
“大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名气呢。”萧明庭无奈反驳:“你就别拿这个调侃我了。”
萧明轲眯着眼睛掐指一算时间,当下就惊了:“我的天爷啊!您这是去年就开始逛园子了啊?可以啊?”
“咳咳……”萧明庭不好意思低头:“是蒋兄带我去的,我去的次数不多。”
“去的不多?”萧明轲才不信:“骗谁呢?不多人家姑娘能对你痴情到这个份上?你是没见她的表情,纵是我当场要她的命都给。真没看出来我这个平日里正人君子威严十足的三弟,竟然这么会哄小姑娘,能哄的人家如此痴情。”
听他这么说,萧明庭也失笑摇头:“实不相瞒,我也诧异。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功德无量的好事,才换来她这般情意。”
“哼,你不是诧异,你是得意。”
“真的。我以往都板着脸没怎么同她说过话。倒是蒋兄待她极好,平日里我都是受了他的嘱托,才去看她一二。”萧明庭皱起眉头来说道:“况且蒋兄替她做了不少事情,原先有个叫香云的女子,也是他出手帮着阿续救了下来。比起蒋兄出钱出力出人,我基本上没做过什么。”
“照你这么说,她应该如此待蒋轶才是,怎么如今被你半道劫去了?”萧明轲诧异:“蒋轶也没说什么?”
萧明庭瞬间愣住了,他怎么就偏偏忘了这一点呢?他半心虚半惭愧道:“蒋兄一向怜惜女子,阿续并非他心上人。不过我已经告诉蒋兄要娶阿续之事,他应该会同意的。”
“儿女情长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啊!阿续待你,真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萧明轲感慨道:“这姑娘确实有几分痴傻,可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站在你这个混账小子这边!”
“纵然大哥不站在我这边,这次我也要豁出去的。”萧明庭轻轻拍了拍大腿,长叹一句:“年少不轻狂拼一把,错过了这一份情意,等到年老多梦之时,肯定会后悔到夜不能寐。大哥,我不想有这样的遗憾。”
萧明轲含笑盯着弟弟年轻俊朗的面庞,目光里有了几分悲切之感,出神了半晌才悠悠叹道:“明庭,我当年若有你一半的决心,或许她也不会那么早离去了吧?”
如今他贤妻在旁,儿女双全,人生一切顺遂。可生活里总有那么不经意的一下两下,会让他突然想起故人时,内心空洞,怅然若失。
提起旧事,萧明庭也有几分怅惘,他抬手拍了拍萧明轲的肩,兄弟情义尽在不言之中。
阿续回去后,当天夜里就又病了。
大夏天的半夜里,她突然发起高烧来,烧的满口胡话,又哭又吐,连神志都有些模糊不清。这场病来的突然,绿萝都慌了手脚,只能拿着值钱的首饰去求一个老龟奴出去请郎中来。
从前阿续虽然身子骨弱,但也不至于如此多病。想来是今日受了什么惊吓,才会突然倒下。绿萝连忙给她敷着帕子降温,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阿续。
等到了后半夜,郎中没请来,倒是来了个行色匆匆面生的年轻男子。
他自称是朝中章太医的弟子,名唤作林修。方才他刚刚行完急医,在回太医院的路上因着天黑,驾驶的马车误撞了龟奴。两方询问以后,才得知龟奴是出去寻郎中的。
林修一听此言,救人心切,也不顾这是什么地方,就直接随着龟奴过来了。
绿萝念了声佛,病急乱投医,连忙道:“那就多谢林大人了,请您快瞧瞧我们姑娘吧!”她顾不上避嫌,直接打起床帘叫他瞧阿续的病情。
林修快步走了过来,沉着冷静的把了脉,又凑近翻起阿续的眼皮瞧了瞧道:“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重,急火攻心,估摸着她这几日情绪起伏太大,又逢夏日燥热,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才病倒了。吃几副药烧退了就好了。”
绿萝松了一口气:“多谢林大人,姑娘没事就好。”
林修又看了看阿续的神情,瞧她稀里糊涂的嘴里一直在小声念叨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凑近了听了几句,才疑惑地问绿萝:“这位姑娘在说什么?书什么?掩什么?可是受了什么刺激?心病可还要心药医啊,我这药只治得了身子。”
绿萝抹着眼泪,瞧着眼前陌生的男子眉目如画,儒雅和善,便只觉得他温和可亲。在这寂寂的深夜里她突然对这个肯出手相救的陌生人多了些信任和依赖,于是哭道:“姑娘说的是她从前的事情,每次病了都会这样,会哭着叫她哥哥的名字,要她哥哥救她。”
“哦,原来如此。”林修起身去另一边小桌上开药方,他一边写一边劝道:“你家姑娘思虑过重了,这样长久下去,会损伤身体的,这心病还是要尽早解决的。”
“林大人,我何尝不想呢?只是姑娘这心病难医啊,她家里四分五裂,再难团聚了。听她偶尔提过几句,说是父亲和兄长都被流放到海南去了。”绿萝碎碎念叨着:“人都不在金陵,如何解这心病?”
“流放海南?”林修写字的手一顿,扭头笑了笑道:“海南远啊,我曾有个极要好的同窗旧友,也一样去海南了,说不准在那里他们还能做个伴吧。”
绿萝勉强一笑:“林大人竟然如此乐观。”
“不然呢?若是发愁有用,那要菩萨佛祖做什么?”林修宽慰一笑:“你也要多劝她放下才是。”说着又低头写了几味药道:“行了,给你药方。”
绿萝刚要伸手接过,林修忽然停顿一下:“这个时辰给你方子,也未必能买到药啊?”他起身又坐在床边,用手背抚摸了下阿续的额头,忧心忡忡道:“还是烧的厉害,等你配了药熬好了估计都烧傻了!”
“那可如何是好?”绿萝急切问道。
林修看了看绿萝,又试着阿续的体温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便直接带她去太医院医治。那里有药,配药煎药都方便些。或是你不怕我,也可随我一起去取了药,我再叫人送你回来。只是这一来一回,会费些功夫的。”
绿萝愣了片刻:“怎么我们还能直接去太医院啊?”
“如今太医院开了义诊分堂,百姓皆去求医问药,就是晚上也有人坐诊值夜,不然你们怎么能遇上我?”林修笑叹一句:“小姑娘,你倒是做个决定吧,病情可拖不得。”
“可是……”绿萝为难了:“林大人怕是有所不知,我们倚翠园不许姑娘随意外出的。别说是姑娘出不去,就是我做丫头的也出不去啊。”她可没那个胆子再去叫龟奴起来跑一趟了。
“这里是倚翠园?”林修一怔,方才黑灯瞎火的只顾着赶路,还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没成想竟然到了烟柳花巷里?
“啊?”绿萝诧异地盯着他看:“大人还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林修苦笑一下:“未曾注意过,不曾想我这头一次进倚翠园,倒是这么个情形!”他偷偷打量一眼床上病恹恹的女人,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暗叹一句,原来这小丫头嘴里一口一个的姑娘,竟然是名妓女!
林修强压着心中的羞涩和窘迫,心里反复念了几句医者父母心,众生平等,不可见死不救。才无奈妥协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只是他刚要走开,便听得床上躺着的女人突然绝望地哭出了声,大声喊了一句:“衍哥哥,救救姝韵!疼!”
绿萝连忙扑过去握着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郑家……没有……没有……衍哥哥……”阿续猛地坐起身来嚎啕大哭。她哭的绝望又痛苦,惹得绿萝也落下泪来,连忙抱着她哄道:“好姑娘,都过去了过去了!”
只是却不想林修听到此话后,猛地转过头去盯着那个瘦弱女孩,眼神里满是惊讶和震撼。
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开口问道:“姑娘,你家兄长可是叫郑衍?”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一听到,阿续又失声痛哭起来。她虽烧的糊涂,身子也忍不住颤抖着,可听到这个名字后却是连连点头道:“是大哥。”
简单的几个字,便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
郑衍。
郑姝韵。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巧合?
一时回忆纷至沓来,往事涌上心头。林修渐渐出神,心情澎湃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曾经在云麓书庄与他同窗三载的挚友,那个喜欢凭栏而立深思人生,谈笑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满身侠气的年轻人,就叫郑衍。而郑姝韵这个名字,他也不止一次的听郑衍提起过。
不曾想在这夏日的深夜,他竟然在倚翠园这种花柳巷里,重逢了旧时挚友的幼妹。
自从郑家出事,林修只知道郑衍被流放至海南,不曾想他的幼妹却沦落风尘,到了这般田地。
林修只觉鼻头一酸,他轻轻一声叹息,抬手半搂着她的肩膀扶她躺下,安抚道:“姝韵妹妹,你别怕,别怕。我曾与你哥哥同窗三年,如今他不在你身边,从此我便替他照顾你。”
瞧着阿续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恢复平静,林修松了一口气。他又叮嘱了绿萝一番,才快步走了出去。
他也不再坐马车,直接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直奔向太医院取药。
马蹄声突兀的响起,打破了这寂静的夜晚,惊起沿途一群夜鸟,扑棱着翅膀腾然飞起。
是时月色正好,路边不知名的夜花悄然绽放。林修急匆匆打马而过,疾风簌簌,吹得他眼中一滴清泪还来不及落下,便消失在风中。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林修抬头望一眼明月,心道:郑衍贤弟,不知你在远方可好?今夜我意外寻得你的幼妹,便借这轮明月,告诉你这个消息。还望清风明月能代替我向你传达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