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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倚翠园这么久,阿续从未像此刻这样快乐过,也从未这样热切地期盼过某个客人。
抬手轻轻扣响门板,屋内传来的依旧是蒋二爷吊儿郎当的声音:“进!”
推门而入,她不敢目视前方。余光略过蒋轶对面的人时,阿续放下心来,果然是萧明庭。
蒋轶瞧她进来,利落掀一下长袍换了一只腿翘着,又抖开放下衣摆,轻轻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鉴于对面拉着一张长脸的萧明庭已经撵走了三个姑娘,他好心给阿续提示道:“泡壶茶就行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多嘴。
瞧着萧明庭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眉头紧皱,沉闷不言,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朋友间有话要说吧?
阿续明白,她没请安,直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将一壶水坐在小炉子上。可面前摆着十几罐茶叶,叫她突然发了愁。
他喜欢喝什么?
幸好蒋轶是个体贴的,余光看见她犹豫,随口提了一句:“碧螺春。”
阿续点头,冲蒋轶感激一笑。低头取来一小罐碧螺春放在旁边。提起水壶将茶杯器具冲洗一遍,用小镊子夹了一小撮茶叶放进茶壶,又拿沸水冲过后,才拎着水壶边倒边下倾上提三次,水入茶壶,瞬间茶香肆意。
行云流水,一连串动作下来,有说不出的美感。
萧明庭和蒋轶相顾无言,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二人都盯着阿续泡茶,一时都走了神。
阿续并未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依旧低头泡茶。她先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入茶海中,转而又倒入翠绿的小茶杯里,小心翼翼地用上好的绸缎拭去茶杯上的水珠,才双手托着茶盘恭恭敬敬奉上。
直到她走到跟前,萧明庭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阿续瞧了许久。他轻轻咳嗽一声,权当做掩饰尴尬。
“三爷,吃茶。”
他沉默着接了,放在跟前,也不说喝不喝。
再无多话。
蒋轶伸长胳膊不等她过来就自顾自的端起一小杯,小嘬一口,末了还笑着夸一句:“嗯,好功夫啊!”
阿续低头,抿嘴一笑。她今日拿出了十分的本事,每一步都不敢出差错,为的就是让他能展颜放松些。可瞧着效果并不好,萧明庭依旧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模样。
突然,屋外猛地响了一声惊雷,天色也越发阴沉起来。湿漉漉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屋内,想来风雨就要来了。
此时虽是午后,但天阴着,屋内光线极差,灰蒙蒙一片,逆着光完全瞧不清萧明庭的表情。室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阿续连大气也不敢出。悄悄起身,点了几盏烛灯。
满屋子只听得到窗外风吹树叶,敲打门窗的声音。蒋轶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打发时间,时不时调整一下坐姿,显然耐心已经所剩不多了。
“既然没什么要说的,我可就走了!”蒋轶把扇子一合,整个人往前倾去,试探萧明庭的反应,语气有些不耐烦:“到底是怎么了?自打从南疆回来就一直给我拉着一张脸,我也没欠你钱不还啊?”
萧明庭苦笑一声,慢慢摇了摇头道:“英博没了。”
“什么?”蒋轶显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话。
“赵英博,没了。”
窗外又是一声闷雷,大雨终于哗啦啦的落了下来。雨打在廊下的芭蕉叶上,发出巨大的嘀嗒声。
蒋轶顿了一下,放下扇子,两手交织放在面前:“他是你的副将啊,怎么一回事啊?”
阿续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萧明庭眼角滑落了一滴泪,因为他很快用力一抹自己的脸庞,似乎是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次去南疆,他挡在我前面,中了三箭一刀,仍在奋战,我没能救下他。我……可是……”萧明庭言语有些哽咽,语无伦次道:“可是,朝廷竟然只给了三百两抚恤金,没有半点追封。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还没娶妻生子,他一条命,只值三百两?”
蒋轶沉默了。
“我明白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你不必劝我。只是回了金陵,见到的却是王公贵族走马观花歌舞升平的奢靡生活,动辄几百两几千两就为博女人一笑!嘁!”他苦笑着感叹三声:“我们兄弟刀山火海,吃糠咽菜,拿命换的,竟然是这些人的安危,你说可笑不可笑?世道真是不公啊!”
听他一言,阿续忍不住心生惭愧。自己泡在这倚翠园的蜜罐子里太久了,压根没想到,她一直唾弃的生活,居然也是别人拿命换来的盛世。
她低头不敢说话,越发瑟缩起来。
蒋轶一直没开口说话,许久才缓缓地拿起扇子,又摇了起来:“萧三,我问你,如果死的不是你的副将赵英博,你还会如此介怀吗?”
萧明庭一怔,哑声道:“也许不会。”
“不是也许,是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少将军估计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副将屏蔽的关键字。南疆之战,屏蔽的关键字不止一个副将,也屏蔽的关键字不止一个士兵啊?可你怎么叫不出来他们的名字、不替他们讨公道?”蒋轶长叹一声,拿扇子骨轻轻敲着桌子道:“各司其职,各就其位。明白吗?”
萧明庭没有说话。
蒋轶索性一拍桌子道:“你是钻了牛角尖了!什么叫有意义?吃糠咽菜的守护吃糠咽菜的才叫有意义?那行啊!你先从你们家大园里搬出来睡大街上,你再和百姓谈一谈什么叫公平,什么叫意义!”
“有你这么打比喻的吗?我也只是借着英博的事情感怀了一番罢了。”萧明庭闷声道。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原来是闹了脾气!”蒋轶佯怒:“念你叫我一声哥哥,今日便不说你什么了!”
说着他已经开始飞快的摇扇子:“事情都快过去一个月了,日后还是不要想起了,免得伤怀!踏踏实实做自己的事情,老天爷自然有公道!”语罢,连忙指着阿续道:“你开开窗子,屋子里闷得慌!等下过来给二爷扇扇风!”
阿续瞧着大雨也要停歇了,便拿棍子支起窗子来。又拿了大蒲扇站在蒋轶身边,动作柔和又不失力度,一下一下给他扇风。
蒋轶冲她挑眉一笑。
萧明庭微微别过头去,非礼勿视。
“嗯。”蒋轶舒服的抬了抬头,拉着领子要阿续给他扇风。还要笑问:“晚上有什么精致的小菜没?有的话去张罗一桌子来,二爷和你三爷坐下来吃吃酒,嗯?”
“现在就去吗?”阿续轻声询问。
“现在还早,再过一半个时辰吧。”蒋轶瞧着对面的人又不自在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偷偷附在阿续耳边道:“你三爷今儿不高兴,你去给他扇几下。”
阿续哪敢这样在萧明庭面前这样轻浮?她面红耳赤地连连摇头:“奴不敢。”
“去!”蒋轶微微一瞪眼,佯怒。阿续仍旧摇摇头。
她知道蒋轶玩心大,脾气好,人也体贴,所以也敢红着脸摇头拒绝。蒋轶的风流是明着风流,调笑间是贵公子哥儿的傲气。他从来不会随意动手动脚占一星半点便宜,也从来不说些叫人难堪的话。就算拒绝他,他也不会生气的。
果然,他摇头晃脑的轻叹一声:“哎呀,我是个弥勒佛,他是个修罗鬼!你们一个个都怕他怕成这个样子!偏拿我的话都跟耳旁风似的,还能说动谁啊?”
阿续抿嘴一笑。
“笑!还笑!”蒋轶笑着骂她一句,抬手拿过大蒲扇,持着蒲扇点她的头道:“去去去!告诉厨房做几个下酒的好菜来!快去快回,再打盆热水给二爷剪剪指甲。”
阿续悄悄退出去时,听得屋内萧明庭迟疑地询问道:“剪指甲这等子事儿还要旁人来做?”
“哎!你啊……大半辈子白活……”
蒋轶还说了什么,阿续已经听不太真切了。只是萧明庭这个人却在她心上掰碎了融进血肉里。那一滴似有若无的泪,全是他眉目间善良与悲悯的缩影。
阿续端着热水回去时,他们二人不知道又说起了什么,萧明庭眉目舒展开来,笑的一脸爽朗温和,就连对着她,都没有敛去笑意,甚至还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给你三爷剪剪指甲去,得空二爷再剪。”蒋轶又是这个腔调:“他还没叫别人剪过呢,你仔细着些,三爷耍枪弄棒的,太秃了手会疼的。”
阿续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萧明庭。这一次他倒是没冷着脸反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别听他胡说,我皮糙肉厚的,你随便剪一剪就是了。”
她有些呆呆地点点头,这样随和自在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也许他私下里和熟悉的人在一块,就是这个样子吧?
“哎!不能随便!”蒋轶笑了起来:“三爷的手金贵着呢!”
阿续把软垫子和东西都放在他凳子边,自然轻轻跪在软垫上,才拧了个热毛巾,便瞧着萧明庭已经十分自觉的伸出两只手搭在扶手上,正好奇的打量她端来的瓶瓶罐罐。
阿续有些紧张,只觉得指尖冰凉,不住的颤抖,就连手心都在微微出汗。
蒋轶一瞧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紧张,又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哎呀,瞧把人家姑娘吓得!都不敢上手了。”
萧明庭也看出来她的紧张,于是笑了一下,宽慰道:“你别怕,剪坏了也没事,要不要坐起来?跪着会累吧?”
阿续忍不住抬头看他,他的一双眸子里全是浓浓的笑意,眼神深邃又温和,还有几分她熟悉的怜惜。只是很快,他仿佛察觉到对视有些不太合适,轻轻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连忙低下头去,把手伸进热水里捂了捂,放在自己脸颊上觉得温度差不多,才伸手握着他的右手,拿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
温热的帕子捂在手上时,确实暖的贴心窝子。她的手软的像一团棉花,动作轻柔又不失力度,一根一根手指头慢慢的擦下去,手指还湿的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发凉,可这一点点凉意渐渐退下去,心底某一处却突然开始抑制不住的燥热起来。
蒋轶说的没错,这种被别人视若珍宝的感觉,确实妙极。
他这一双舞枪弄棒的手,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阿续又用小拇指挑了一点护手膏,温在掌心里搓热,上下两只手交叠,慢慢在他一只手上搓开。
他也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修长又宽厚,大拇指虎口处和手掌心里都有许多厚厚的老茧。皮肤有些发干,指甲修剪的也十分随意,这是一双和高谦玉的完全不一样的手。
她拿着小锉刀一点点修剪他的指甲,整个过程细致又利落。
萧明庭忍不住垂眸看着那个跪在自己椅子前的女孩,她瘦瘦小小一个,有一双幼鹿般无辜的眼睛,有些肉肉的脸颊,还有一双很小很软的手。当她掌心抹着软软的东西,两只手一上一下贴着他的手慢慢涂抹时,他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慢慢沦陷。
蒋轶曾经说过,尝过一次滋味就知道它妙在哪里了。如今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千金博一笑,似乎也没有那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