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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才想起来,这个味道,和她幼时伏在大哥身上去看庙会时闻到的一样。
大哥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干净,清爽,让人沉迷。
她把整个钱袋子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意外地在内侧收口处瞧见两个小字。
慧奴。
阿续蓦然间手一松,钱袋子里的钱散落,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慧奴。”
这个名字是他最后那一眼欲语还休的原因吗?
竹柏绣的隽秀生动,或许是出自他妻子的手吧?一针一线都是爱意,最后在钱袋内侧小小的留下乳名“慧奴”二字。
亲昵又多情。
“慧奴”究竟是怎样美好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妻子。这样的东西给了一个倚翠园的人,他应该也是不愿意的。
阿续苦涩一笑,默默跪在地上拾起碎银,装好放进箱底,藏了起来。
绿萝端着一盆水进来,瞧她还跪在地上,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水盆过来扶她:“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坐起来!”
阿续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坐在床边。一面打量着院内满地的落叶,一面听绿萝收拾屋子碎碎念道:“姑娘,刘老爷又给您送了许多东西来,说叫我下去拿呢!你说他图什么,都说了您归小世子养着,他这么做,不是摆明了叫小世子难堪嘛!”
“收着吧,凤妈妈高兴。”阿续满不在乎,随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梳头。
“这些年您给凤妈妈挣了多少好东西,她不还是照打照骂,一个好脸色也没有嘛!”绿萝嘟囔几句。
“挣的多,还是有一点用的,起码护的了你,不然你想接客?”阿续轻轻一笑。
绿萝立马咋舌:“才不要。我这辈子啊就守着姑娘,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等小世子给姑娘赎了身,我就去宁王府伺候姑娘去。”
阿续没有接话,抬手慢慢的把梳子里掉落的长发揪出来揉成团丢到窗外去。她微微侧着脸,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如云长发垂在肩上,说不出的温柔恬静。绿萝一时看呆了,连高谦玉进门都没有发现。
“小世子你来了。”阿续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连忙放下梳子,站起来拿着小扫帚帮他扫去披风上的灰尘落叶:“您喝什么茶?”
“大红袍。”高谦玉坐床边,把玩着她才用过的梳子,慵慵懒懒靠在被子上,问道:“刘老头又给你送东西了?”
她匐在他脚边帮他脱了鞋子,移上床,盖了薄薄的毯子,才浅浅一笑道:“嗯,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凤妈妈喜欢,我只是担个名罢了,一件也留不下。”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绿萝拿来温热的帕子,阿续接过亲自帮他一点一点的擦手。
高谦玉的手形极好看,十指修长,骨骼分明。握在手里一根一根擦过指头的时候,阿续还怕弄疼他。
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哥从没有做过粗活,从小锦衣玉食养大,指甲被小丫鬟修的饱满圆滑,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这双手除了能握个笔杆子,阿续想不出来还能握什么。
绿萝端着护手膏过来,阿续用小拇指挑了豌豆大一块,在手心里捂热搓开后,仔细地抹在他手上。
高谦玉很享受这样细致的服侍,他半眯着眼,一只手被涂抹,另一只手就轻轻拍打床框,似乎在心里唱着什么戏,也不知是哪一出。
阿续盯着他发了片刻呆,绿萝又端着泡好的大红袍过来了。
“小世子,您的大红袍。”阿续柔声细语的提醒他。
高谦玉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打着拍子的手停顿一下,微微开口道:“拿勺子去。”
绿萝愣了一下,看向阿续。阿续轻轻点头道:“快去吧,拿个小一点的勺子。”
人人都道,倚翠园的姑娘最会服侍男人,倚翠园来的爷也是最会享受的。眼前这位爷,算是享受界的翘楚了,绿萝敢拍着胸脯保证,皇帝都未必有他会作乐,连喝茶都懒得伸手,单要人拿勺子喂。
此时阿续坐在床头,高谦玉枕在她大腿上,他依旧是闭着眼睛,手里不紧不慢的打拍子,只有温热的勺子碰到嘴边时,才懒懒地张嘴。可没喝几口,他又嫌茶水淌进脖子里湿了领子,单想这样睡着。
阿续把干帕子别在他领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他,任凭他这样睡。绿萝掩好门窗悄悄退了出去。
廊下画眉鸟叽叽啾啾,隔着一层纱窗传了进来,朦胧而不清晰。天外流云变化,时阴时晴,整个屋内光影也跟着变,一会明亮,一会黯淡。
阿续靠着床柱子也慢慢开始打瞌睡,没想到倚翠园秋日的午后,也能这样安静。只是偶尔,还能听到隔壁姑娘们拌一两句嘴,或是园子里有人泼洗头水的声音。
晚上高谦玉留在倚翠园吃饭。一桌子精致的小菜,全是他平时爱吃的。
绿萝在一旁一边服侍一边问道:“世子爷什么时候给我们姑娘赎身?我刚才出去,听见凤妈妈又说了,刘老爷要给我们姑娘赎身的心思可大了!”
“刘老爷都四十二了,阿续你肯?”高谦玉笑问。
阿续只笑不回答,低头帮他布菜。
“刘老爷虽然四十二了,不过家里头正房太太前年没了,姑娘去了,也没有大太太压着。”绿萝分辩道:“主要是姑娘大了,倚翠园养不住了。”
“我给你们的钱少了?怎么养不住?”高谦玉顾左右而言他:“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没有。”绿萝努嘴。他给五十两凤妈妈偷偷扣三十两,平日里花钱的地方多,她们日子过得紧凑,刚饿不死罢了。
“那我在你们身上花的钱还少?”他又笑问道:“一个月要五六百两,就是家里的正房太太一个月都拿不了这么多月钱!”
“世子爷这话说的,正房太太是正房太太的事儿!我们姑娘不打牌不吃酒,也没有欠过帐让您还,更没问您要过家具头面衣裳,能花多少钱?放眼望去整个倚翠园,哪个爷不夸我们姑娘最懂事?”绿萝道:“您得给个准信,凤妈妈把我们姑娘留给您了,您可不能耽误了我们姑娘!”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爷待你们好的一个都记不住,就记得挑刺!”他放下筷子,叹一口气,软怏怏道:“不吃了!”
绿萝还要再说什么,阿续连忙示意她闭嘴。
她一面赔笑,一面去给他擦嘴:“再吃几口吧!她小孩心性,莫理她!”
高谦玉侧头躲过她伸过来的手,赌气道:“小孩心性?不就是你纵的?爷在这里吃个饭都要吃排头,不吃了!”
“绿萝,还不快给小世子认错?”阿续做个和事佬:“奴也替她认错,奴知道错了。”
高谦玉这才扭头看她,瞧她一双眸子里全是漫不经心的妥协,无所谓的退让,以及难以捕捉的狡黠。
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这双眸子里从来没有过他;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恭顺动听,但对着他从没有一句是真的;她看起来温和软弱,对你千般好万般好,可心肠比谁都硬,谁都进不去。她真真实实的坐在你旁边,陪你吃饭说笑,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里,全都是假的。
你拿十颗真心,也换不来她一句真话。有的时候高谦玉恨不得直接按着她,撕碎她,掏出她的心来瞧一瞧究竟是红是黑。
他就要她的心。她的身子他随时可以得到,唯有这一颗心难得。
他就不给她赎身,偏要晾着她,等她什么时候捧着自己的心哭着跪着求他、说爱他、离不开他的时候,他再带她回家!
对于阿续,高谦玉势在必得。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全身心爱上他。
阿续被他阴鸷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这种像盯猎物一样的眼神让她有些惶恐:“小世子?”
高谦玉垂下眼眸,掩住情绪,缓缓笑了笑:“知道错了就好,下不为例。”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竹笋,送到她嘴边,语气轻柔哄道:“来,张嘴。”
这位小爷想一出是一出,阿续心中颇为无奈,但是依旧顺从地吃了。只是猝不及防的,他便把筷子轻轻伸到她嘴里,柔柔的旋转,筷子抵着牙齿和舌尖,轻轻的刮过,痒的挠心。然后他又若无其事的抽出筷子,眉眼含笑:“好吃吗?”
阿续被他冷不丁挑逗着,一口竹笋卡在喉咙里,咳嗽半天也没缓过劲儿来。高谦玉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后背帮她顺气,又吩咐绿萝倒茶去。
吃过晚饭他就匆匆走了。
绿萝还是咽不下吃饭时那口气,不停的念叨道:“姑娘也该和世子爷提提赎身的事情了!今年过了年就十七了!再这么拖着,谁能捡到便宜不成?今天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嘛,还嫌给我们花的钱多?他嫌花钱怎么不在家里喝茶?他下次来,我还问他!”
“不必问了”阿续慢慢洗干净手,无奈一笑道:“他是不会给我赎身的,日后,你也不许再问了。”
“姑娘!”绿萝着急一跺脚,只能恨恨的擦桌子。
阿续已经躺在床上面朝里睡下,不再说话。
一年多了,他都保持着清醒,从没有沾染过一星半点,不就是为了能随时抽身么?
日子得过且过,过一日算一日罢了。像她这种一脚踩在地狱里的人,还有什么盼头?
死后烂草席一裹丢出去是应该,有一口薄薄的棺材是福分。再奢求别的,老天爷会看不下去的。
能给他倒过一杯茶,再倒过一杯酒,有一个他用过的物件,已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缘分。
仅此而已。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幸运的多。
在这之后没几天,某一天午后她才睡醒,凤妈妈突然敲她的门,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意:“我的小姑奶奶!快快起来梳妆,蒋二爷和他朋友在茶房等着呢!指名要你去!”
和他朋友?
不就是萧明庭吗?
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故作淡定地问道:“妈妈,他们人多吗?”
“就两个人。”凤妈妈提起这个有些头疼:“那个人太难伺候了些!夜萍、秋华、红梅都去了一次,凳子还没坐热,就被撵出来了!愁的妈妈我呀,真不知道该怎么伺候这二位爷了,蒋二爷就说叫你过去试试……”
凤妈妈还在说什么,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此时她正对着镜子,细心地画眉点翠,涂抹脂粉。来倚翠园这么久了,这还是她头一次这么热忱地装扮自己。
阿续满心欢喜,仿佛胸口下藏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蝶,随时都要飞出去,停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