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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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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阊阖琼殿生银辉, 琉璃宫宇五云分。

    公主府的水榭楼台,琉璃瓦顶,还有那堆砌整饬精致的假山花圃, 观之恢弘雅致,尽显皇家气派。

    花厅里,凤阳公主脸色难看的扶额坐着,驸马小心翼翼的给她抚胸拍背, 不时偷偷观察着她的面色。

    饶是林苑已经离开了大半个时辰, 凤阳公主面上的愠色仍旧未散。

    “殿下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过小小个良娣罢了, 还真将自个当成东宫的女主子不成, 竟敢这般口无遮拦的与殿下说话。”

    驸马说到这, 声音里带着些幸灾乐祸:“殿下擎等着瞧好了, 压根用不着咱跟太子爷抱屈, 有田公公在呢, 回去保准一五一十的跟太子爷回禀。太子爷那是什么性儿, 保准要她好看。”

    凤阳冷眼瞪他:“我要你多嘴, 给我滚出去。”

    驸马猝不及防被她骂, 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往前凑, 忙听话的灰溜溜退了出去。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凤阳望着周围富丽堂皇的摆设, 不期然那清润的声音又冷不丁回荡在她耳边——

    “公主府霏微华丽,着实容易让人乐不思蜀的。”

    “只可惜昔日的仪贵妃宫如今成了冷烟衰草, 又有几人记得。”

    凤阳想去伸手捂耳,可那声音放如魔音,无孔不入——

    “十六年,饶是养个猫狗都会感情极深了。”

    “不得不佩服公主何其洒脱, 不像我这俗人,不过养了区区四年,就痛不欲生,恨不得手撕仇人。”

    “公主若心好,不如教教我,如何看开些,不计前嫌,毫无芥蒂的接受这些施与,而后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当时林苑在花厅里轻若无物的说出这番话时,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她带来的那些下人宛若吓傻了般,呆立原地。

    这些话含沙射影的讽刺她这当朝公主倒是其次,关键是当年那事是禁忌,她近乎直白的拿出来说,着实是大逆不道。

    当时她想,那林良娣不是疯了,就是大概不欲活了。她不信她不知,这话若是传入圣上耳中,必会激起圣上几分杀心。

    便是她这公主府,都会被牵连几分。

    凤阳想着她说这话时候的淡漠神情,突然觉得身上莫名的寒。

    她猜不透那林良娣究竟过来做什么的。

    刚开始她以为那林良娣是来套交情的,可待落了座一开口,便知她那是来者不善。

    她打着来公主府取经的名义,吐出的话却句句含刺,含沙射影,句句大逆不道。

    凤阳脸色难看的连连抚胸。

    她暂不知那林良娣来的真正目的,可总归不是为了单单过来刺她难受的。

    林苑回府后不久,晋滁就踏步进来,而她带出去的那些婆子则战战兢兢立在门外。

    他进屋的时候她正在对着梳妆镜拆着发上的花簪,见他进来也未起身,依旧面色如常的对着铜镜搭理着乌发。

    来的时候他心里本是有些沉重,亦有些生怒,可待见了她眉目如画的对镜梳妆的情形,那些情绪不知为何就突然散了大半,唯独剩下的便是自己心头过不去的那份难受罢了。

    “何必去公主府寻凤阳的晦气?”

    他缓步绕到她身后,伸手撩过她一缕乌发,任由那柔顺的发丝在指间穿梭。

    原本给她梳理头发的婆子忙躬身退至一旁。

    林苑拿过台上的梳子,低眸缓慢梳理发梢。

    “我是虚心过去请教,并非寻她晦气。再说,与凤阳公主谈心,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

    打磨光滑的铜镜映照着两人,一人神色平静,一人面色沉凝。

    晋滁望着铜镜里那面容皎若明月的人,眉目间却是那般平静,他心下莫名突了下。

    她表现的太平静了。

    从昨夜洞房那刻起,她就这般犹如无风湖面般的平静无波。

    无论言语,表情,还是情绪,皆平静的让他心慌。

    他倒宁愿她哭她吵她闹,也好过这般让他琢磨不透的静,好似平静的表象下压着什么,着实令人难安。

    “以后还是莫要讲这般的话了,你明知的,那些话实属不妥。”

    他忍不住握了她单薄的肩,俯身过去与她贴面,透过铜镜深深看她:“阿苑,日后我们好好过。”

    林苑梳发的动作顿住。

    她缓慢的抬眸望向镜中,光滑的铜面清楚的映出两人的模样,依稀还是从前的轮廓,却早已不复从前。

    他不是十八九岁时候的伯岐,她亦不是十六七岁时候的阿苑。

    纵然此刻他们亲密依偎,仿佛这世间再恩爱无比的夫妻,可两颗心早已背道而驰,不可能再重归一条线路。

    又如何能好好过?

    “何不用那毒酒,一杯下去,直接将我毒哑了去。”

    一句话,将他刚腾起的期望给击碎的七零八落。

    他不愿与她吵闹的难看,正在深吸着气兀自平复情绪的时候,她已经放了梳子,挣开了他起了身。

    “刘妈,过来帮忙铺床,我累了,想要歇会。”

    翌日,晋滁前脚刚去上朝,林苑后脚就去了凤阳公主府。

    凤阳面有青色。昨夜她半宿未睡好,梦里皆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痛苦扭曲的对着她,不肯瞑目。

    听到人禀报那林苑再次过来,她如何能想见,可太子的面她又不能不给,只得忍下万般不虞,将人请到待客花厅。

    “说来,昔年家翁故去时,前朝的端慧皇太子还特意来府上吊唁过。犹记得,端慧皇太子高贵英飒,礼贤下士,谈吐温和有礼,已现明君之相。”

    林苑抚着屋里那偌大的珊瑚盆景,回忆道:“对了,差点忘记了,当时端慧皇太子还是跟如今的太子殿下一道去了。大概谁也没想到,不顾两三年的光景,彼此的身份已颠倒的厉害。”

    凤阳很想让她闭嘴,以免给她这公主府惹了祸端。

    可她喉咙此刻却堵了物般,灼痛干涩的难受。

    不敢拂太子脸面是一方面,可更多的却是她此时心底翻卷的汹涌情绪。

    林苑的话,很难不让她想到,那年她儿刚被册立皇太子时候,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时,纵观满朝文武大臣,谁人不道太子□□?

    却如昙花一现,不过几年的光景,就凄惨而亡。

    而害他的人,踩着他的尸首,高高在上,风光无限。

    半个时辰后,林苑方出了公主府,而此时凤阳跌坐在椅上,失神了好长时间。

    纵是她百般安慰自己,那林良娣故意拿这些话刺她,是存着某种不明目的,可她不可避免的,却还是被那钻心的话扎的血肉模糊。

    驸马这次长了记性,没敢轻易搭话,只识趣的给她按捏着肩背。心头却在咂摸,这林良娣莫不是真不想活了罢,这回竟堂而皇之的提了太子殿下。

    晋滁听后面上未有过多的情绪,只是眸色愈发深不见底。

    田喜试着说道:“要不奴才这就去公主府上传个话,让公主推脱说病了,近来不见客?”

    晋滁掸了掸袖,沉声道:“不必。多派些护院跟着,那精通医术的婆子得寸步不离的随她身边,其他的莫管。”

    田喜道:“奴才知道了。”

    林苑此后就成了公主府上的常客。

    只要一有空就往凤阳公主的府上去。

    她与凤阳公主相谈时候,多半时间是她在说,凤阳公主在听。

    自认为在深宫挣扎了近二十年,已然练成钢筋铁骨的凤阳公主,对着那含沙射影说话的林苑,却鲜少能说出应对的话来。

    因为林苑所言的每一句,皆能按中她深埋心底的那根刺。每每将那话听入耳中,饶是她能面上含笑如常,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宫里头对此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凤阳公主觉得是极不寻常的。饶是太子与她令下人都三缄其口,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况当今的耳目众多,京城里达官贵人的府上或多或少皆有圣上的探子,她跟太子府上自也是有的。

    圣上少不得也能听些风声。

    可至今却也不闻不问,既不将派人去太子府上对林良娣警告教训,也不将太子叫进宫训斥,这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想来太子也觉得不大寻常,明里暗里皆派了不少护卫保护那林良娣。可她弄不懂太子究竟是何种想法,既觉得不妥,为何不制止那林良娣出格的言行举动?

    至腊月时,凤阳公主终于坐不住了。

    这日,待林苑离去后,她悄悄派了人去宫外候着,只待太子下朝出宫,问他可否来趟公主府。

    下朝之后,晋滁就令人驱车至公主府。

    凤阳亲自给他斟满茶后,就扶着隆起的腹部缓缓坐下。

    “太子知我的,我的确满足如今的日子,从前那些过往在我这早就散了。便是有怨有恨,那也只是对那王寿一人而已。”

    晋滁拿着陶瓷杯盖抚着茶面,闻言便道:“姑母对新朝的忠心天地可鉴,侄儿又岂会怀疑,所以姑母不必多虑。”

    凤阳松口气,轻叹了声:“如此便好。我这身份毕竟敏感,饶是我问心无愧,可若有风言风语的传入宫中……太子也知三人成虎的道理,若说的人多了,就算圣上本来无心,也会凭空生出几分猜忌来。”

    “我知姑母难做。”

    指腹抚着釉色茶杯边缘,晋滁沉眸缄默片刻,神色冷静道:“也是时候了。日后她再来时,姑母可以屏退左右。”

    凤阳倒茶的手晃了下,而后强自镇定的放下茶壶。

    屏退左右,一则意味可以隔绝旁人窥听,杜绝了交谈的话传入宫中的可能。二则意味着太子给那林良娣创造机会,让她能够吐出真实目的。

    那林良娣整整一月,每日不落的来公主府上,对她含沙射影的冷嘲热讽。若说其此举只是单单为了找不痛快,只怕哪个都不会信。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林良娣来找她,有着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

    屏退了左右,便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林良娣应就能道出她的最终目的了。

    在凤阳晃神的时候,突然又听对方低沉着声音道:“姑母多费些心。不过,应不会让姑母为难太多时日的。”

    凤阳回过神来。

    “太子且放心,此事我省得的。”

    清早,林苑面色如常的喝完了补药,然后还是如常般让田喜准备马车,驱车赶往凤阳公主府。

    花厅早早的让人烧热了地龙。

    凤阳一大早的就在花厅候着,待听下人报信说林苑人过来了,就由人搀扶着,走到屋外去迎着。

    腊月里天气寒冷,近些时日下了雪,纷纷扬扬的飘雪不间断从半空而来,洒的天地银装素裹。

    披着杨妃色斗篷的人从雪中走来,不疾不徐的踏在雪上,隔着雪幕远远望去,那般眉目姣美的人踏雪而来,清灵的宛如仙子一般。

    可凤阳却知,生的这般美如画的人,一旦入了她这花厅,出口就刀刀如剑,毫不留情,直冲她而来。

    林苑近前时,凤阳已经收敛了万般情绪,热情的与她寒暄。

    田喜帮林苑褪了斗篷,仔细给挂好后,却未如往日般随着她至那桌案前,反倒躬身退出了花厅。

    一同随着林苑来的那些婆子们,也随田喜一道退了出去。

    “你们也都退下吧。”

    凤阳公主吩咐花厅里的那些下人。

    林苑看着那些下人从花厅退下,一直待那花厅的两扇朱门从外紧紧阖上,方收回了眼。

    凤阳招呼她落座,而后自己则坐在了她的对面。

    桌面上空荡荡的,没有茶水跟果品。

    并非凤阳忘了,而是因为林苑带来的下人不在,此间仅她们二人在。若是对方万一有个什么,她这里怕说不清。

    此时室内空荡荡的只剩她们二人。林苑却一反常态的没有率先开口,这样情形反倒让凤阳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倒有些尴尬。

    “你……”

    凤阳刚忍不住出了声,坐她对面的人就抬了眸,清清淡淡的眸望着她,似不带丝毫情绪。

    凤阳定了定神,而后自然的笑着解释道:“是太子跟我说,宫里头似有些风言风语在传着,这到底不好,于你不好,与我这也不利。所以索性就屏退了下人,没了旁人在,话传不到外头,你也能自在些。”

    “是啊,是自在些。”林苑说的声音极轻,问她:“时至今日,公主还会想端慧皇太子吗?”

    凤阳面上的笑维持不下去,艳丽的眸子冷了温度。

    林苑却不轻不重的继续说道:“应是想的吧。我亦是个母亲,能看懂母亲眼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意。”

    凤阳却不接她的话,只半合了眼帘,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有话你就直说吧,不必再这般试探我。”

    林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过不了几个月,公主就要生产了罢。”

    凤阳闻言面上略过柔色:“大概是来年三月。”

    “三月啊……三月挺好,赶上春暖花开的日子,甚好。”

    凤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出这般的感慨,正不明所以时,却又听她道了句。

    “我生瑞哥的时候,是六月。他在我肚里的时候就听话,生的时候也没让我遭多少罪,连产婆都惊奇,说她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不折腾娘的儿。”

    凤阳望着自己高隆的腹部,脑中想起的却是自己另外一子。当年怀他、生他时候也十分顺利,只是生来是瘦瘦小小的,是她精心养了许久才养了那么大。

    “瑞哥素来乖巧,懂事,知礼,孝顺。知我爱吃桂花糕,有一次他去他祖母那里吃饭时,竟悄悄藏上一块于袖中,特意拿回来给我吃。”

    林苑望向门外的方向,好似见到了那日残阳如血,那载着瑞哥的马车越行越远的场景。亦好像见了,国破那日,符家满门皆丧的悲凉。

    “那日太子让人从水里捞起了我,却将瑞哥留在了冰冷的湖水中。那刻我便知道,新朝留不下瑞哥,太子容不得瑞哥,我儿在这晋氏江山里,没命在的。”

    凤阳脑中突然又出现一副熟悉的血腥画面。

    那画面里依旧还是个七窍流血的青年,他痛苦的望向她,至死都未曾瞑目。

    凤阳正恍惚间,突然又听得对面人发问:“公主曾久居宫中,可有那让人绝育之药?”

    这问话,令凤阳悚然一惊。

    她乍然回神,霍的抬头看林苑。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凤阳不可思议的看她,发问的声音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这就是她来公主府的最终目的?

    若是太子知晓,只怕得暴跳如雷罢。

    “宫里暗下流传的秘方诸多。既然有那助人生子的方子,应也有那绝人嗣的方子。”

    林苑直直望向对面那难掩惊异之色的凤阳。

    “当然,你可以向太子告密。但我觉得,公主也可以选择不与太子言明此事。”

    凤阳被她那直白的话说的不自在:“我没有药。”

    “去宫里走一趟,不就有了。”

    凤阳在愣过一瞬后,猛地变了面色。

    林苑异常平静道:“上位者总是多疑的,圣上听了那么长时日的风言风语,想必心里早有猜忌。更何况今日你我屏退左右私语,想他更是多加揣测,平添几分猜忌。我猜,过不得多久,圣上应就会宣你入宫询问究竟。”

    凤阳神色变幻不定,林苑依旧冷静的说着:“你只需三言两语,就足矣让他赐我药了。圣上不会允许一个对新朝充满怨恨与恶意的良娣怀上皇孙的,更何况还是皇长孙,他更不容许。”

    凤阳猛地按了桌面起身:“这又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做这事?”

    “圣上会让你做的。”林苑道。

    圣上不会公开与太子反目,做这般事只会暗里,不会明面。

    太子府宛如铜墙铁壁,圣上若要让人将药下在她的吃食中,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如今她跟凤阳独处的时间,反倒能寻到机会,相信那圣上是不会放过这等良机的。

    凤阳亦想到这层,不免心乱如麻。

    “又何必烦恼,是圣上的主意,又与公主何干?日后就算对着太子,想以公主的智慧,亦能将自己从此间事里摘除。”

    “端慧皇太子死不瞑目,公主当真就能心无波澜?扪心自问,每每夜深人静时,你可就能甘心?就不会腾起怨恨之意?”

    字字入耳,林苑的话比从前的那些扎耳的言论,更刺她心。

    凤阳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生太子的孩子,所以想要用药一绝后患。

    太子对她的管控严密,凭借她自身的力量自然难以办到,所以她就寻求外援。外援,便是她公主府。

    而她的回报便是,以身为饵,换得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

    “我看得出,公主对端慧皇太子的事,并非你所言那般是完全放下的。他们男子大概觉得,女人没了孩子,再生一个便是。却不知十月怀胎,那种与腹中骨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是一辈子都忘却不掉的。就算再生一个,那也不是他,谁也无法取代。”

    林苑看向她:“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如了我的愿,也如了你的愿,有何不可?届时他们父子反目,你便是央求太子出手杀王寿,应也是容易的多。”

    凤阳这会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面色几经变换后,却道:“若是太子知晓,又岂会有我好果子吃?”

    “知晓又如何,这是圣上的主意。”

    “你有苦衷的。”林苑看向她隆起的腹部:“圣上逼你,你能如何呢?”

    凤阳手抚着腹部,似有些心动,似亦有踟蹰。

    林苑又道:“若保险些,你可让圣上遣一人助你,就算日后对太子,你亦有旁的话说。”

    凤阳是真切的心动了。她首先想到的是王寿。

    若能说动圣上派遣王寿来做此事,她能完全从此事摘除不说,还能令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更能令太子杀了王寿。

    林苑离开后,凤阳坐在花厅很长时间。

    还未等她左右摇摆做好决定,下朝的时间就到了。

    尚未等到太子驱车至她府上,她却等到了圣上招她入宫见驾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