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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于天下臣民百姓来说,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年头,于朱厚照来说,却是代表自己又年长了一岁。自从前年乍然痛失父皇,他那任性的脾气虽说还在,可做事情已经沉稳了许多,至少在开经筵听讲读的时候,一动不动坐上一个时辰,也能勉强捱下来。而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他这个小皇帝发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这天早上,銮驾却并没有等在承乾宫,而是停在了乾清门前。
不一会儿,一身衮冕的朱厚照就从正殿中徐徐走了出来。昨夜他少有地在乾清宫中宿了一夜,前半夜丝毫没能合眼,但后半夜却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了父皇的幽幽叹息,可眼睛却一直睁不开,直到终于早上睁开眼睛时,四周围却是根本难觅那熟悉的踪影。因而,此时此刻他步子虽沉稳,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许倦意。
父皇,要是儿臣娶妻的时候,能够领着媳妇来拜见你,那该有多好?
尽管精神不振,但这一日的望日大朝,朱厚照却没有露出半点疲态来。照例赐宴群臣之后,等到了晚上,他又少不得奉了两宫皇太后东华门楼上观灯。张太后冷眼旁观,见朱厚照总有些闷闷不乐的光景,误以为儿子心不在焉是因为心里装着旁人,便招手叫了他过来,这才低声说道:“太皇太后难得兴致这么好,你也好歹笑一笑,平日里不要你阄腾的时候,你鬼点子层出不穷,如今要你彩衣娱亲,你却这么一副样子!”
朱厚照闻言顿时侧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王氏,见其果真正看着自己,他连忙露出了一个笑脸,随即才把身子往张太后旁边躲了躲·又轻声说道:“母后,昨晚上儿臣在乾清宫住了一晚上,似乎梦见了父皇,可天亮了睁开眼睛·却连梦的内容都想不起来。”豳
一听这话,张太后微微一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怅然。二十年夫妻,如今丈夫撒手西归留下了他们这孤儿寡母两个,要说她午夜梦回,■也不知道悄悄流过多少眼泪,可没想到成日里嘻嘻哈哈的儿子竟也是如此。于是·她也忘了这东华门楼上还有不少人,紧紧拉住了朱厚照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别想这么多,你父皇要是知道你这个天子能够把朝政料理得井井有条,必然高兴得不得了!”说到这里,张太后顿了一顿,又端详了朱厚照一会,这才又笑道,“听说你为了练弓马武艺做的那些衣裳·又都不能穿了?这一年多,你委实长高长壮了不少!”
自己的身体状况,朱厚照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别说人蹿高了快一个头·胳膊上头的肌肉结结实实,就连饭量也增长极快,一日三顿饭两顿点心一顿夜宵下去,可还得瑞生随身备着点心,以防他在西苑习武练兵的时候肚子饿。
这一日西苑演武场之中,当他轻轻松松拉满了弓,朝着远处的箭靶射出了那一箭的时候,他甚至不等人高声报数,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一箭中的。
“皇上,正中红心!”
这大冷天里·大们虽然都免不了来凑个趣,但也不会呆太久。随着刘瑾借口事忙先告退,其他大{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也有些难为,自是陆陆续续告退了。钱宁倒有心多呆一会儿,奈何他如今不是悠闲的府军前卫指挥使,而是提督内厂·须臾就有下属来奏事,他也不得不放下展示一下如今滑雪本领的心思,紧赶着回去料理。最后,只有早早把事情都推给了神英陈雄张永的徐勋,还有如今正闲着的老苗逵陪侍在侧。…。
碍事的人都不在,徐勋挽着一把弓回头笑道:“皇上,天气太冷,东西官厅如今不好再日日练兵,所以臣想抽空讲讲东西,这些天得用到不少图籍,想请命到兵部职方司调阅……”
朱厚照正在试着一把刚刚换上的弓,一面呵气一面漫不经心地说:wm“图籍?这事情好办,对兵部尚书刘宇说一声就行了,要什么给什么,■他不敢打回票!好了,老苗逵都已经滑雪上去了,咱们别输给了他!,
这一天最终得胜的人,却不是原本踌躇满志的小皇帝,而是老而弥坚大发神威的苗逵,几乎可称得上箭无虚发,让有心拔得头筹的朱厚照好生郁闷。当然也就是因为知道小皇帝不在乎别人赢他的性子,苗逵这才敢如此表现,而徐勋又表现神勇,朱厚照再次忝陪末座,回到凝翠亭坐下之后就气呼呼地瞪了两人一眼,随即就吩咐瑞生热热地筛酒来。
几杯热酒下肚,众人心里都暖和了。朱厚照方才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勋说道:“说,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要找的是什么图籍?”
徐勋见凝翠亭周围是厚厚的围障,瑞生斟完酒后亲自在外头守着,他便说道:“皇上,臣想找的,是当年永乐宣德年间,郑和郑公公下西洋的图籍。”
此话一出,原本神情镇定的苗逵一下子脸色就变了,随即竟是忘了这是在御前,当即脱口而出问道:“你要找这东西干什么?”
“只是遥想当年宝船南下纵横西洋,番邦小国无不臣服,那份伟业实在是叫人敬佩,所以想缅怀缅怀而已。”徐勋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见朱厚照和苗逵都是面色古怪,他不禁无辜地说道,“倒是皇上和苗公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徐勋,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话么?”朱厚照轻哼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个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朕,你一说那些听上去慷慨激昂的话,必然又是心里转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朕刚刚答应了你,你就有恃无恐了,小心朕立时收回前言,看刘宇会不会让人找了东西给你!不过,朕长这么大,也就看过太液池上的小船,通州漕河上的漕船,其他的船还从未看过,不知道那宝船是何等威武样子!郑和宝船……要真的找到了海图·朕真的想效仿太宗皇帝,派船下西洋,到时候万国来朝……那气派真是!”
徐勋就知道自己此言会勾起朱●k的这念头来,正想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苗逵却突然开:“别的典籍图册好说,但若是宝船的海图,只怕不是那么好找的。当年宣庙最后一次派郑公公下西洋之后,这些图籍就一直深锁,英庙也好宪庙也好,都曾经生出过重下西洋的念头,但最终都是被群臣谏止。奴婢还记得当年宪庙年间,曾经向兵部要过这些图册,那时候刘大夏是职方司郎中,答复说是找不着了。后来连找数日无果,也只能就此作罢。所以,别的东西好说,此物在不在都不知道。”
“竟有此事!”朱厚照一下子勃然色变,怒声说道“官员府库亏空,应该追赔,倘若这样重要的典册遗失了他们难道就不用担责!”
徐勋从前也听说过刘大夏焚毁海图的传闻,但如今自己就身处这个大时代,对刘大夏的性子有些了解,他却不敢轻信这传言。刘大夏从兵部起家,虽对于军事方略远不如马文升,可也知道那些图籍典册的重要性,怎可能真的一把火烧了?若真的如此,纵使天子再宽容,朝廷舆论也会淹死他。须知这遗失典籍的罪名,可不是什么小罪名!…。
因而见朱厚照一时暴怒,他连忙打圆场道:“东西在不在还不知道,皇上暂且息怒。臣找这东西,也是因为此前才刚看过已故丘阁老的《大学衍义补》,其中提到了以海运补漕运不足的条陈,一时心有所感就想到了郑公公当年的海图。臣先去兵部找过,若是不得其踪,再去问一问萧敬萧公公,他在宫中多年,旧事应该都清楚。若再无所得,臣就只能请旨去找刘大夏问问事情缘由了。”
《大学衍义补》这部书,还是此前谢铎送的。尽管徐勋如今若去考科举,就连童生第一道县试也未必能过,但至少文言文读写已经不成太大问题。这样一部一百六十卷的书看下来,却也陆陆续续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这位提倡在明朝开海运的阁老,他倒颇觉得时人有先见之明,因此及彼,再加上如今自己立足已稳,又已经暗中让刘瑾幕中的张文冕上了考成策,他虽计较着巡边,可另一头的目光却少不了转向了海图。wm
但凡新鲜的东西,朱厚照都有兴趣,此刻听见徐勋提起这么一套书,他立刻追问了一番,随即就记在了心里,最后却又吩咐道:“这图务必一定要找到,否则既对不起太宗皇帝,七下西洋,最终死在海■上的郑和兴许也要死不瞑目。要是萧敬还不知道,回头就派人把刘大夏提到京城来,他兜兜转转一直在兵部,这么大的事情他需得负责!”
等到从凝翠亭辞出来,徐勋一面走一面沉吟,随即突然觉得身边有些太安静了些。见苗逵亦是心不在焉,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苗逵的眼前晃了一晃。
“苗公公?”
“呃?”苗逵一下子回过神来,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本待随便找个话题岔过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开口说道,“文官们往往都觉得当年郑公公七下西洋虚耗钱粮无数,劳民伤财,可遥想那时候宝船铺天盖地的光景,怎不叫我们这些后辈唏嘘感慨。
真说起来,要是咱家能像郑公公那样到番邦展示一回国威,那真是人生快事,纵死无憾!”
和这些太监相处久了,徐勋也知道他们都是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有刘瑾这样野心勃勃的,有谷大用这样知足常乐的,有丘聚魏彬这样贪心不足的,也有苗逵张永这样一心想建立功业的——因而,他自然不会打趣苗逵这突然生出的念头,而是笑吟吟地说道:“郑公公先是从太宗皇帝征战天下,随后又七下西洋,这等功业确实前无古人,至于是否后无来者都是不好说的,苗公公也不用把一个死字挂在嘴边。”
仿佛是他这句话说到人心里去了,苗逵伫立片刻,竟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咱家听泾阳伯提过,说你有北巡之意。咱家还是那句话北边的事情,咱家当仁不让,必定全始全终。而若是异日真有机会扬帆西洋,希望也给咱家留一个位子。咱家这一辈子陆上的仗打过了,希望也能够在海上打一仗扬一扬国威!”
“好说好说。”徐勋自不会说如今这档子事还在纸上谈兵的范畴,笑吟吟点了点头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必然让苗公公如愿以偿!”wm
尽管兵部尚书刘宇知道自己这职司是从杨一清手里抢来的,对徐勋突然亲自上了兵部来很有些提防,但也不敢真的阳奉阴违。徐勋亲■自上职方司查阅旧档这几天他派了一个亲信的主事寸步不离地跟着,事无巨细全都向他禀报,而他则每晚上跑刘瑾那儿禀报。头一两天还好,第三天第四天这么下来,刘瑾就不耐烦了,撂下一句打探清楚了再来报就把他轰了出去。于是,百般无奈的他只得把气撒在了那个主事身上,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徐勋只对朱厚照和苗逵透了个底,在职方司里看图册时简直是对什么都有兴趣,翻翻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还在簿子上做笔记,那主事又不能问徐勋讨了来看都记了些什么,纵使心中再叫苦连天,也只能苦巴巴跟着而已。然而,从宣德旧档渐渐翻到永乐旧档,徐勋这才发现有关海图、南洋诸国以及永乐中张辅征交调兵的种种记录全都不在,心里不禁存了疑惑,可对人却一句话没说,让那主事更加摸不着头脑,最后在刘宇那里又招了好一顿骂。
等这一日下午出了宣武门到了萧敬的私宅之后他方才直截了当问出了此事。尽管成化年间,萧敬并不是司礼监的第一号人物,但毕竟已经是司礼监太监,对于这旧事倒是有些印象,请了徐勋坐下之后,他亲自烧水煮沏茶之后就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汪直用事,最重边功,因为交陈氏败给了老挝,汪直想要趁机再老功劳,就挑唆了宪庙仿照永乐旧事,趁机取了交。可当年永乐年间前前后后投了多少贵钱粮进去,交却好似一个无底洞似的,打完了叛,叛了再打,朝臣们不以为然,因而宪庙派人向兵部要交的地理和当年的调兵数目,刘大夏就谎称年岁已久,图籍都已经遗失,又对当时的兵部尚书禀明利害。后来汪直仍不罢休,挑唆宪庙一再去兵部清查,那时候还是司礼监掌印的怀恩怀公公挡了下来。不知道是谁又提到宝船之事,刘大夏索性连海图也一并隐匿了下来。”
烧了和隐匿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因而徐勋听得暗自松了一口大气,忙开口问道:“那萧公公可知道这些图册如今可还在否?在哪儿?”
“你要是明着去问刘大夏,不说得千里迢迢跑到湖广,就是去了,他倔脾气一发,也未必会告诉你。兵部职方司除去原本那个图籍库之外,应当还有另外一个秘库,只有历代兵部尚书和职方司郎中知道。多半是些要紧的,却又不想让皇上看到的东西。我听说你底下的张彩是马文升看中的人,你和马文升也算有些渊源,去找刘大夏,不如去找马文升询问一二。
刘瑾的大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借由一个考成法,他只觉得这是自己平生以来最自信的一刻。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这好用的手段,他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一直高高昂着的头,现如今自是抬得更高了。当此前拖了好些时候的宁王复护卫一事,终于被他给捣鼓成了之后,面对那一份再次送到面前的厚礼,他一时笑开了花。
“宁王殿下也真的是太客气了些,不过些许小事,一再馈赠,咱家怎么受得起?”
“此事能成,全都是公公一力促成,我家殿下感恩不尽,别说如此馈赠,就是再多一倍,也不能表示心中感激。”再次登门送礼的罗迪克此时口气比从前更谦卑更热络,随即又满脸堆笑地说道,“若不是江西上下的官员往往都对我家殿下看得死紧,原本我家殿下还想铸一尊金佛送给公公,以表公公为万家生佛之德。”
刘瑾既然是太监,对这些佛道之说自然相信得很。此时此刻,他口中连连客气,可眼珠子却滴溜溜直转。得知江西几个地方官屡有弹劾宁王之事,他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这事情好办·如今既是行了考成法,到时候不怕他们不出纰漏!你回去告诉你家殿下,堂堂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怕那些家伙干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咱家,咱家替他撑腰!”…。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等到命张文冕将这罗迪克送走,刘瑾方才让孙聪拿上了礼单来。他刚刚自矜身份,也没去看这次究竟又是什么谢礼,可展开来一看,见里头是一套金银祭器·他想起自己刚准备让人回乡给父母重修祠堂坟茔,顿时眼睛一亮,及至后头又献上了一份京郊土地的地契时,他更是为之大悦。
“好,很好,咱家到底没看错人,这宁王是个有情有义的!”
话才说到这儿,孙聪尚来不及回答·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叔父可有空,侄儿求见。”
“是二汉?”刘瑾自己既没有儿子,对几个侄儿就看重得很·刘二汉和刘奎都是最先被接到京城来的,自然更受看顾。此时此刻,他对孙聪摆了摆手,旋即就吩咐道,“进来。”
刘二汉进门时见孙聪拿着礼单出去,就知道是又有人送了重礼给刘瑾。虽说他还算受宠,可刘瑾的侄儿不止他一个,日后的嗣子却只能有一个,因而他进屋之后乖巧地磕过头,就顺着杆儿先奉承了刘瑾好一通话·随即才开口说道:“叔父,今天侄儿在外吃酒,正好遇到钱宁,便有心请他同席。他言谈中对叔父送他小楼明月之事感激不尽,后来多喝几杯,又透露了一件事。”
刘瑾当初从府军前卫把钱宁要了出来·并不单单是为了要撬徐勋的墙角,最主要是他在军中全无根基,如今掌印司礼监,更不可能去京营十二团营坐镇监军,少不得拉拢几个真正有战功的。而钱宁也没让他ww失望,虽两头左右逢源,可终究要紧的事没对徐勋泄露,若是到时候再让那尚芬芬多吹吹枕头风,异日给他里通情报,倒是一招好棋。
因而刘二汉一说透露了一件事,他立刻大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
尽管对钱宁那么个大老粗却抱得美娇娘归很不满,但刘二汉还分得清楚轻重,此刻站在刘瑾身边深深弯下了腰道:“钱宁说,平北伯徐勋似乎有意出京巡视边防。”
“这是真的?”
刘瑾霍然起身,待到刘二汉使劲点了点头,他虽有些不敢置信,可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山不容二虎,这大半年来和徐勋来回角力,虽做成了几件大事,可失败的事情更多,这要是徐勋不在,他就从容多了。想起自己的那些新政,徐勋从未真正下手拦阻,只是左一个右一个把人笼络到门下,他自忖已经看清了这小子的志向。
胸无大志,只想和他刘瑾平分秋色,没有独霸朝纲的野心。想要这时候出去巡边,说不得是又指望打上一仗建下军功,回朝升官进爵。可这小子也不想一想,打仗哪里有必胜的?
“叔父,这难得的大好机会…···”
刘瑾想起上回徐勋回金陵迁坟,结果突然回来翻转了局面,自己这才咸鱼大翻身,他免不了生出了几分忌惮,思量再三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说了,这小子比泥鳅还滑溜,他离京就离京,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不用去对付徐党那些人,他只管好好扩充自己的实力,就足以让那小子拍马都追不上!
ps:虽然都说刘大夏烧了那些东西,但查阅无数资料后,当事人或者旁人的话被人误解了,证明压根没那档子事······刘大夏虽说是个固执人,但身为主官烧海图典籍,他不怕御史参他玩忽职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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