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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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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要从许一城离开北京以后说起。

    刘一鸣本很想跟去平安城,可许一城告诉他,他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设法查清枪击事件的主谋。刘一鸣很高兴被委派了这么一件重要使命,说明许一城将自己倚为心腹。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把许一城扶上位才如此尽心,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崇拜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黄克武只是去做个保镖,跟着许一城就好。而调查枪击则非要头脑和行动力不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刘一鸣有这个自信。

    那颗子弹已经从鸿宾楼里找到,它先穿过一名警察的肩膀,击碎玻璃,然后深深嵌入里间的一根红漆柱子。本来京师警察厅没有技术力量来做鉴定,可巧付贵认识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枪械迷,以个人身份帮忙查考了一下,还咨询了几位洋人朋友,最后才得出结论:这枚子弹,是英国产李-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枪MkV的特制弹药。这种枪制造工艺复杂,不适合列入制式装备,只生产了两万支就停产了。但这一型号比起普通量产步枪来说,远距离时的射击精度更高,多被私人收藏。

    在中国,极少会有人拥有这种步枪。换句话说,对许一城的袭击,不可能是游荡奉军的流弹走火,绝对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刺杀。而且刺杀者能够动用李-恩菲尔德MkV这种罕见的珍稀步枪,说明背后势力能量很大。

    刘一鸣对枪械一窍不通,但至少知道子弹射出枪膛以后走的肯定是直线。他回到鸿宾楼,站在那根带着弹孔的柱子前,眯着眼睛朝前望去,视线穿过玻璃窗,一直看到鸿宾楼前的那一排民房。

    李-恩菲尔德MkV的有效射程有一千码,差不多相当于两里路。那么刘一鸣只消以鸿宾楼为圆心,画一个半径两里的圆,在这条圆里的民房屋顶,都有可能是杀手射击的阵地。刘一鸣又排除掉了几间明显不适宜射击的屋子,最终锁定了一间小瓦房。这间瓦房已经废弃很久,没人居住,又是临街而起,杀手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攀上去埋伏,然后在射击后迅速离开。

    在这间瓦房里刘一鸣没找到任何痕迹,但他在周围的居民里挖出了一个目击者。那是一个老太太,跟儿子住,枪击当晚她跟儿媳妇吵了一架,结果被赶出门了。老太太又羞又恼,在胡同口生闷气。她看见一个人从后街走过去,个头很高,肯定不是街坊。那人背上有支枪,老太太还以为是奉军伤兵,不敢吭声。算算时间,这事儿差不多就是枪击前两个多小时发生的。

    刘一鸣问老太太那人还有什么特征,老太太想了半天,说他右腿好像有点瘸,除此以外就说不出什么了。

    紧接着,刘一鸣又去了大华饭店,支那风土考察团是枪击事件最有嫌疑的团体,需要进一步接近。许一城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刘一鸣还是生脸,正适合接近。可刘一鸣到了一问,掌柜的告诉刘一鸣,考察团前两天就离开北京了,去哪了不知道,但房间都还留着没退。

    刘一鸣很失望地离开,可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人走出饭店。虽然这人一身马褂,和寻常中国人毫无二致,可浑身透着精悍,让他和周围的路人显得格外不同。

    刘一鸣古董世家出身,眼力自然不弱。他一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个人虽然极力掩饰,但右腿确实有点瘸。他问掌柜的这是谁,掌柜的说他不住在这里,但是经常过来跟考察团的日本人接触,到底是哪国人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人几乎没开过口。

    刘一鸣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一直要找的人。他离开大华饭店,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紧跟着一路往南走。这个人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走的路也是一条直线,从不东张西望。此时的北京,已经接近临战状态。南方的战事越发不利,报纸上的传言也越来越多。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跟踪这样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逐渐拉近与他的距离,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这人如果是杀手的话,发现有人跟踪很可能就要痛下杀手,到时候别说报警,就是当街呼喊都未必会有人搭理。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个人走到路边,突然驻足停住了。刘一鸣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前方明明没车,为什么他会停下来?是他想起什么事情,还是发现自己在跟踪?

    刘一鸣正犹豫是紧跟一步上前,还是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一个惫懒的声音大声传来:“你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在瞎玩!”刘一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已经拎住他脖领子,给他拽到一旁去。刘一鸣侧头一看,居然是药来。

    药来也没去平安城,许一城怕他大烟瘾上来惹事。刘一鸣调查的时候也没叫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刘一鸣没想到他突然跑出来,还把自己给拦住了。他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药来却用严厉的眼神一瞪:“你疯了?有这么跟人的么?”他探头朝前看了眼,又故意把嗓门提高,“买大烟你找我借钱呐,偷你爹的宝贝算怎么回事?”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对,以为刘一鸣是个败家子,被人当街逮住。刘一鸣有点怒,这明明是药来自己的事儿,偏偏往他头上栽。但药来是为了救他,刘一鸣不好发作,心想这小子可真会找时候报复。药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把刘一鸣拖开,悄悄探头去看,那人已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被你这一搅,丢了不是?”刘一鸣不满地看着药来。药来耸耸鼻子,不以为然:“你这也叫跟踪呐?你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等人揪出来。你没看出来,那家伙站在路边,右手正往外伸,你要是再靠近,保不齐会出什么娄子。要不是哥们儿及时给你圆场,死都不知怎么死!”

    “哼,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被我给跟上。”

    “那是哥们儿急着买烟土,一时疏忽,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会犯这种错。”

    刘一鸣不悦道:“别贫了,现在人跑了,怎么办?”

    药来笑嘻嘻道:“放心好了,我有几个小兄弟,最擅长跟人。有他们轮流盯着,跑不了。不过他们就是有点馋……”说完他搓搓手指。刘一鸣知道这小子结交广泛,三教九流都认识,这是来要酬劳了,没好气地说:“只要能找到,我自然有钱给你,嗯?”药来道:“有你这句话就放心啦。”

    药来的那几位小兄弟确实厉害,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那个人出了南城,进入附近某个货栈,一直没出来。药来朝刘一鸣讨要赏钱,刘一鸣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药来拿了钱,朝远处一招手,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小脏孩子跑过来。刘一鸣这才知道,药来口中的小兄弟都是京城里的流浪儿。

    药来自己一分没留,把所有钱都分给他们,说去买点药糖吃吧,那些孩子欢天喜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带路的。药来看看刘一鸣:“这些娃娃可怜呐,没爹没妈,我就当是替你做善事了。”

    刘一鸣面色一板:“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北京城里寸土寸金,所以从南边来的客商,都把大宗货物屯到城外不远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货栈。货栈一律条砖平顶,长长的一溜儿。刘一鸣和药来找到的这个货栈,发现那是一处私人产业,上面写着几个日本字,四面院墙围住,栽种着一圈杨树,朝东边是一个供车马进出的大门。货栈里头有四列长条仓库,中间用防火带隔开。

    货栈门口有人看着,进不去,四面围墙又特别高。刘一鸣和药来躲在附近的一个小土地庙边。刘一鸣问确定看见那人进这里了,药来点点头,说那群野小子天天城里城外乱跑,北京没人比他们更熟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

    跟着他们来的是一个小泥猴儿,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鼻头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好似鸟窝。他看见药来,把细瘦的胳膊伸过去,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药来问他找到什么宝贝啦,小泥猴儿说是从那货栈出来的马车上掉下来的,让他给捡着了。药来一捅刘一鸣,刘一鸣不情愿地又拿出块糖给他。

    小泥猴儿一口把糖吞下去,咂咂嘴,这才把手松开,把一个小巧的油布包亮出来。药来一看这油布包,脸色顿时就变了,仿佛触电一样,身子猛然缩回去。刘一鸣有点纳闷,油布还没打开,他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药来躲得远远,手直发抖:“你拆你拆……”刘一鸣把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压成圆饼状的黑东西,问药来是什么。药来喘息着说:“这、这就是上次我买的那个‘一颗金丹’呀,不过这是没装盒压模的原丹……哎哟你拿远点,不然我这瘾头又上来了……”

    刘一鸣一惊,再仔细一看,确实和上次药来在青楼买的玩意儿差不多。他说许叔不是给你吃戒烟药了么,药来气急败坏地回答:“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哎哟,我躲远点儿,你自个儿琢磨吧。”眼看着他的眼泪鼻涕就下来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躲远。

    刘一鸣问泥猴儿是不是那马车上都是这东西,泥猴儿点头说是,还说仓库里堆得更多呢。刘一鸣大惊,他本来是想追查刺杀许一城的凶手,却没想到找到一处烟土大仓库。这货栈不小,如果都堆满了这“一颗金丹”,那量可真是不小。

    刘一鸣记得药来说过,这“一颗金丹”是大连产日本厂的产品。可他想不通的是,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怎么跑到藏烟土的货栈来了?难道这些人打着考古的旗号,其实是来贩烟土的?他觉得事情有点朝着诡异的方向偏离了。

    刘一鸣把这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到泥地里,用脚跟狠狠碾了几下,直到化为碎渣才罢休。他把药来叫回来,药来一脸狼狈,听说整个货仓都是这东西,不由得把眼睛瞪圆:“这,这都够整个华北抽半年的啦,这不是明摆着要欺负人了么?”

    刘一鸣一听,赶紧问欺负谁,药来晃着指头道:“北京市面儿上,最多的就是国产鹰牌鸦片,不如‘一颗金丹’,可胜在便宜。如果日本人把这么大一笔货放出去,价格降下来,那国产货就一点活路没有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刘一鸣眯起眼睛,想得比药来更多。

    民国初年北京禁过一阵烟,很快袁世凯开始收鸦片税,从此死灰复燃。此后历届北洋政府对鸦片都表面上反对,私下里纵容,个别如曹锟等人,还要搞官卖军卖。所以这些年来,别看民间的禁烟呼声一直很高,官面儿上也一个又一个禁令地颁布,但实际情况却愈演愈烈。日本人如今要横插一杠,这是打算趁张作霖溃退革命军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趁机攻占整个华北的鸦片市场,所图非小啊。

    没抓到古董,却引出了大烟。这个意外之得让刘一鸣哭笑不得。他扶了扶眼镜,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嘘!”药来忽然把刘一鸣的脑袋按下去。那个货栈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队人。刘一鸣一眼就看见那个高个子身在其中,但药来一声低声的“哎哟”声,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中年人,面如鹞鹰,正是药慎行——难怪药来差点喊出声音来。

    五脉的下一任族长,居然背地里在存鸦片的仓库跟日本人见面,这个惊人的发现让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间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局面。

    远处的人浑然不觉被窥视,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握手告别。药慎行没叫黄包车,而是谨慎地步行离开,很快就消失了。药来低声道:“我觉得我爹跟鸦片的事应该没关系,只是借这个地方谈别的事。”他看刘一鸣眼神狐疑,赶紧解释说,“我爹一向最讨厌鸦片,身体对那玩意儿过敏,得病的时候医生都不敢用。”

    药来在絮絮叨叨,刘一鸣脸色却阴沉下来。如果不是为了毒品,那只能是为了古董之事。许一城一直认为东陵失窃和日本的考察团有密切联系,只是没有实质证据,这次算是间接证实。

    可药慎行在这里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刘一鸣看了一眼药来,把这些揣测藏在肚子里。父子连心,他现在可不知道药来会怎么想。

    这时药来大喊一声:“不好!”刘一鸣抬眼去看,发现那个高个儿朝着土地庙径直冲过来,速度奇快,来势汹汹,明摆着就是冲他们来的。刘一鸣一惊,一定是刚才他们俩被药慎行的突然出现吓住了,不留神露出了破绽。

    那个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跟鹰鹞子似的,瞪一眼比蛰一下都疼。他跑得非常快,刚发现他们俩,三步两步就扑过来了。刘一鸣刚来得及反应把药来推开,药来若不是平时习惯躲他爹的竹板,油滑得像泥鳅一样,只怕也会被抓进去。他跳进小河沟,侥幸逃走,刘一鸣却被日本人带了回去。

    药来不敢回五脉,生怕被他爹发现,也找不到人商量,只好守在西直门城外,等着许一城他们回来。

    听药来讲完遭遇以后,所有人都傻了。药慎行这个人平时权欲心重了点,可做事严谨,恪守家规,许一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去南城货栈跟日本人碰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贵率先打破沉默:“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救人,再说其他的。”其他人对这一点没有异议。

    于是马车即刻调头,在药来的指引下,朝着南城外的货栈飞奔而去。中途付贵还碰见几个相熟的长警,他告诉这些长警有个查货的机会——警察说查货,那就是敲竹杠,是个肥差,于是那几个警察兴高采烈,跟了过来。

    付贵问警察怎么北京城突然变得这么乱,警察告诉他,原来今天下午一股浓烟从总统府飘起来,缭绕了大半个府右街,半个北京都看得见。都说张大总统准备跑回关外了,所以要把机密文件什么的烧掉。甭管是不是真的,老百姓真信了,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城外跑。吴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京师警察厅陷入瘫痪,更别说维持治安了。

    总之一句话,北京城现在是彻底乱套了,他们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这一行人来到货栈,正赶上晨曦初亮。货栈里头隐隐还亮着灯,门口还加派了两个人站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来对方也已经存了戒备之心。

    “咱们怎么办?直接冲进去?”许一城问。他对古玩考古熟稔无比,但对这些事情就完全无知。付贵没搭理他,直接看向药来:“你说你看见他们运烟土出去了?”药来一拍胸脯:“绝对没错,运的是‘一颗金丹’,那可是上好货色。”

    付贵点点头,回头对警察们说:“你们听见了?这里私藏烟土,可得好好查一查。”警察们发出一阵兴奋的议论声,摩拳擦掌。

    烟土这东西,虽说广为流通,但明面儿上却属于违禁品。历届政府暗地里纵容,但从来不敢公开宣布鸦片合法。所以警察最喜欢查禁这类东西,师出有名,油水丰厚。付贵心细如发,早看见货栈前的日本字,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些长警胆小如鼠,不会去招惹日本人。打着查禁鸦片的名义,厚利当头,就能让他们鼓起勇气了。

    付贵叫上四名警察,径直走了过去。到了货栈门口,那两个守门的喝令站住,付贵把自己证件一亮,冷冷道:“京师警察厅,现在怀疑你们这里私藏大烟。”守门的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其中一人说我们这是芹泽株式会社的产业,不归中国管。付贵脸色一沉:“放屁,这里又不是租界。只要是在北京城,就是我们警察厅的地盘!”他一挥手,四个警察如狼似虎,把这两个守门的枪给下了,直接按倒在地。付贵双手一动,两个人的下巴和手腕都给卸了。不伤人命,但战斗力是彻底废掉了。

    这个手段,让黄克武脸色一颤。如果换了是他,最多是找绳子捆住拿毛巾塞嘴,可没付贵这么狠辣。

    付贵打开货栈大门,让藏在附近的许、黄、药等人过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喝令搜查!那几个警察兴奋不已,一个个抄起警棍,吆喝着奔向货仓和值班室。不一会儿工夫,他们撵出七八个人,大部分是中国人,还有两个日本人。这些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嘴里嘟嘟囔囔,对突如其来的搜查大为不满。付贵掏出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声喝道:“警察办事,都给我趴下!”那些人立刻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比兔子都利索。

    这时在黑暗里传来哎哟哎哟几声惨叫,付贵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两个警察从货仓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他眉头一皱,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强手,但体重在那儿摆着,现在居然被人直接扔出来,那个对手的力气可不小。又是两个警察冲过去,很快也惨叫着躺倒在地。

    货仓门口出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药来一指:“就是他!我们就是跟踪他找到这里的,一鸣也是被他抓走的!”许一城对付贵道:“这个人我在大华饭店见过,堺大辅身边的,我怀疑是个军人,要小心。”

    正说着,黄克武已经扑了上去,与那个人战成一团。黄克武是形意拳的高手,起手不留情面,而那个人左支右挡,显得游刃有余。如果有练家子在旁边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动作洗练,只是在试探黄克武的拳路,等到十几招过后,他突然抬起右拳,朝前猛然一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黄克武双臂急忙一封,却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噗通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那人晃了晃脑袋,脖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凶悍无比。黄克武从地上跳起来,大吼一声,又扑了过去。那人没料到黄克武居然这么快就回过气来,两人又打成一团。

    此时整个货栈大院都被控制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身上。许一城不会功夫,只能旁观。他看得出,那人的拳法简单直接,毫无花巧,力量却极大。黄克武虽然身体素质很好,但临敌经验就差很多了,完全处于下风。

    没人注意到,这个时候付贵如鬼魅一般钻到两人身旁的货栈台阶旁,如同一只躲在阴影中的狼,冷冷地盯着那个人。黄克武和日本人又一次硬硬相撞,结果被震退了两步,勉强站住。趁两人分开的一瞬间,付贵猝然出手,手里扬出一把白灰,全钻进那人眼睛里。

    那人猝然遇袭,眼前一黑,然后觉得眼窝生疼无比。他的性子坚忍,经过极短时间的惊慌后,居然生生忍住,疾步后退,谨守门户。黄克武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弓腿一弹,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冲到他胸前,猛地一撞,把他撞倒在地。

    付贵毫不犹豫,又一次出手。这次他撒的不是白色烟尘,而是一碗水。水恰好浇在那人满是白灰的眼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人终于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滚动。付贵立刻冲上去,咔吧咔吧两声,把他胳膊关节卸掉,这才站起来。

    黄克武喘着粗气,一脸鼻青脸肿地过来,低头一看,才明白那白色粉末是生石灰。每个货栈的旮旯都会堆放着一点生石灰,在夏天当干燥剂用。刚才付贵估计是随手抓了一把在手里,又抄了一碗守卫解渴的井水,派上了大用场。

    黄克武的心情很复杂,那家伙的战斗力太强,若没这把灰肯定拿不下来,可师傅也教导过,说撒石灰是下三滥的手段,学武之人绝不能用。付贵看出他心思,冷冷道:“我不是习武之人,我是办事的警察。”

    药来这时钻进货仓,把刘一鸣给搀扶出来。刘一鸣鼻青脸肿,精神萎靡不振,所幸没有生命危险。据他说,被抓进货仓以后,那个人审问过自己被谁指使,还拷打了一番,但他一直咬紧牙关没说。

    几个警察在货栈里搜出不少烟土,又喜又惊。喜的是,这些烟土若是充公,好大一笔收入;惊的是,他们现在回过味儿来了,这是日本人的地盘,得罪了外国人,可未必会有好果子吃。付贵对他们说,天塌下来我顶着,他们这才忐忑不安地开始清点存货,救治受伤同伴。

    他们找了一间空货仓,把那人捆好,然后取来干布和菜油替他洗了眼睛。许一城踱到他面前问道:“你是谁?”那人先用日语说了一句,然后用生硬的中文回答:“姊小路永德。”这是一个很有中国风味的名字,不过看他棱角分明的面相,可不像是温文儒雅之士。

    “你是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联系日本大使馆。”姊小路永德答非所问,语调机械冰冷。

    “堺大辅去哪里了?”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联系日本大使馆。”

    “陈维礼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来中国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联系日本大使馆。”

    许一城相信姊小路永德掌握着很多关键情报,可这个混蛋除了报出自己的名字以外,一直只在重复这一句话,有恃无恐。这种真相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的憋闷感,让许一城气不打一处来,心情极度烦躁。

    平安城的挫败让许一城特别郁闷,现在碰到这么一个闷葫芦,更是让他心浮气躁。陈维礼的死、半张神秘信笺、宝剑图影、支那风土考察团、东陵盗掘,每一个谜团都彼此关联,可偏偏一个都没解开,就像是一个九连环,怎么解都解不开。

    这时付贵把手按在许一城肩膀上,淡淡说道:“掌眼,我不行;审问,你不行。”他让黄克武拿来一个铁皮水壶打满水,然后把姊小路永德平躺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纱布。

    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了,付贵把白纱布蒙在姊小路永德的脸上,慢慢说:“在我们中国,这叫龙王拜寿。”然后拎起水壶,轻轻一点,让水一滴一滴地流出来。这些水滴先是滴在纱布上,然后慢慢渗透下去,扑到鼻子里。开始时纱布能吸水,还不怎么觉得,等到纱布吸水饱和了,就开始呛鼻子了。受刑的人会有强烈的窒息感,偏偏水又滴得缓慢有致,把这种恐惧感放大到最大,不出一个小时犯人就得精神崩溃。

    京师警察厅别的能耐没有,严刑拷打师承大清,什么阴损手段都有。这个龙王拜寿已经算是比较文明的一种,对付有身份的犯人才用这招,为的是不落下伤痕,万一日后翻案还能留有余地。付贵知道这个日本人身份特殊,打得骂得,但如果真弄死了,可会惹起很大风波。

    不过这家伙还真是硬气,在龙王拜寿之下,居然还一直死硬着不吭声。付贵连倒了三壶水,胳膊都拎酸了,他仍旧不说话。付贵觉得不对劲,掀开纱布,发现这日本人居然昏过去了。

    付贵走出仓库,冲许一城摇摇头,表示暂时拷问不出什么东西。他比了个手势:“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仓库外面,付贵道:“现在局势越来越坏了,南边的军队越打越近,张作霖也要跑了,北京城已经成了无主之地。”

    “你的意思是?”许一城猛一抬头,眼神锐利地瞪着他。

    “暂时放弃吧,现在没有人会帮我们。”付贵说。

    他说得有道理。五脉就是一群废物,清宗室有钱,但力量十分有限,政府和警察厅形同虚设,放眼京城,他们寻不到任何一个强援。而他们的对手,姊小路永德背后是支那风土考察团,考察团背后是日本帝国;王绍义背后是马福田匪帮,这两个一大一小,都是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等局势平静点,再去查陈维礼之死也不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付贵盯着许一城。他的言下之意,陈维礼的事可以搁置,至于海兰珠,那并不是许一城的责任。宗室强行要她跟随,责任就该由他们自己承担,通报一声毓方就够了。

    “越是混乱,越会有人趁火打劫。王绍义打算盗东陵,那个现在不知在哪儿的风土考察团也一定别有用心。如果我们不管,那就没人能管,维礼可就白白死了。”许一城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平静地盯着付贵,话语中却是寸土不让。付贵毫不避让,挺直了胸膛,用同样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别忘了!你还有老婆!马上还有孩子!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你忍心把他们娘俩扔下吗?”

    听到这句话,许一城的态度霎时软了下来。他垂下头,似乎无言以对。付贵也不逼他,转身走开,扔下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许一城独自站在货仓里,茫然地盯着外面。此时日头已经慢慢升起,光芒一缕缕地从顶棚缝隙洒进来,照在他身上。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似乎在寻找答案。可老天爷对人世间的乱象一点都不关心,今天又是一个亮堂堂的艳阳天,仿佛在讽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他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平静如常的他很快把视线收回来,面色紧绷,背起手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如同一只被困的野兽。末了他走到刘一鸣身前,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对黄克武道:“克武,劳烦你去告诉毓方,把平安城的事情通报给他们。”黄克武答应下来,许一城又对付贵说:“麻烦你把一鸣和这个日本人安置在一处稳妥的地方。”付贵一点头,看来许一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便又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去找一趟药慎行。”许一城阴沉着脸淡淡道。

    付贵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许一城打断他的话:“我必须问清楚,他跟日本人碰面到底是为什么。这个不搞清楚,我不会心安。”

    这时刘一鸣挣扎着起来:“许叔,如果王绍义绑架了木户教授,那说明盗掘东陵的人,与支那风土考察团无关。药大伯跟他们碰头,大概是为了别的事吧,可能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许一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谁说觊觎东陵的只有一伙人呢?”

    刘一鸣吃力地扶了扶镜片:“许叔,我得跟你去。”许一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歇息吧,药来陪我就成了。”药来一听要去找自己父亲对质,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不过他看看刘一鸣,又瞅了瞅黄克武,又把胸膛挺直。

    付贵急道:“嫂子那……?”许一城道:“我去找了五脉就去看她,正好顺路。”

    许一城和药来跨出院子,直奔城里而去。越往城里走,越有些心惊。街上满地垃圾,无比寂静,时不时就会有几个黑影钻来钻去。连鸟都不得安生,被惊扰得飞来飞去,发出瘆人的叫声。以往老北京城那悠闲雍容的气氛荡然无存。

    唯一还带点活气的,就只有满街跑的报童,喊着“号外号外”,说张作霖总统宣布退出北京。

    他们一路赶到五脉的宅子,发现这里中门大开,许多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门前还停着好几辆运货的马车。药来拦住一人,问怎么回事。那人看是药来,急得一跺脚:“小祖宗,你还玩呐?张大总统都要跑了,家里这正收拾东西,出去避祸呢!”药来问:“我爹呢?”那人一指:“在里头盯着装玩意儿呢。”

    药来和许一城迈步就往里走,那人见是许一城,一愣,手里的铜盆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许一城走到堂屋前,对药来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为难。”然后推开屋门。堂屋里头大大小小开着几十个红绸木箱,沈默和药慎行站在中堂,居中指挥,七八个五脉子弟轻手轻脚地搬着各种古玩装箱,每装一个,药慎行就在账簿上记一笔。

    见许一城一脚闯进来,药慎行和沈默都有些惊讶。药慎行放下手中账簿,迎了上去,还未开口,许一城抢先厉声问道:“你昨日和姊小路永德为何见面?”

    药慎行不防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神色立刻变得不那么自然,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堂屋里的伙计们听说他和日本人见过面,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朝他们俩望去。沈默挥起拐杖在地面一顿:“看什么看!赶紧装箱!”

    老掌门发怒,那些子弟都是一哆嗦,连忙重新开始打包。沈默抬起拐杖指向二人:“你们两个,都跟我去后屋。”药慎行知道沈默的心思,大乱当前,他不允许家里人心浮动。于是他和许一城跟着沈默来到后屋,药慎行还不忘把门掩上。

    “怎么回事?”沈默端坐在太师椅上,有些疲惫,也有些恼怒。许一城把南城货栈之事一说,沈默初时听着还算平静,可一听到牵涉到烟土,眼神立刻变了。他眼角一斜:“慎行,这可是真的?”

    药慎行连忙恭敬地答道:“是这样。昨天有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人来店里,说是代表支那风土考察团,想找咱们五脉谈谈合作。他约在南城货栈,我赴约。至于烟土什么的,我不懂,也没注意。”

    沈默道:“谈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么?”

    药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几个大财团有意打算斥巨资在中国进行古董收购活动,这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就是其中一个前期调查的团体。他们知道咱们五脉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们合作,一起完成这个收购计划。”

    沈默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药慎行道:“最近家里这么多事,我是不想老爷子你分心。何况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个意向,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对方正式提出来,再请您定夺不迟。”

    许一城站在后屋中间,双手抱臂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打算伙同日本人偷咱们中国的东西了?”药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东西,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算什么盗卖?中国人买得,日本人买难道不一样?不都是买卖么?”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会这么简单?你这是开门揖盗!”

    药慎行从容道:“五脉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说话算话,给钱痛快,又识货,买回去都搁到博物馆里头,精心供奉着,可比中国买主强多了。”他又看向沈默,“这次日本政府的收购计划很大,数量惊人,咱们五脉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丰厚的抽成收入。”

    许一城斥道:“你为了这点钱,可是连节操和五脉的脸面都不要了!”

    药慎行闻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着许一城:“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自己甩手去了清华,舒舒服服读你的考古,家里的事,你关心过没有?五脉这几年来,情况每况愈下,若不是沈老爷子和我勉力支撑,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你喊几句大义轻松,可管过五脉的死活没有?”

    许一城针锋相对:“偷抢也能发财,烟土赚得更多,你怎么不去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五脉为何能传承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么钱都能去挣的。”

    沈默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咳了一声:“这个收购计划到底有多大?”

    药慎行道:“他们有一本《支那骨董账》,里面有一个详细名单,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件,每一件都是好东西。”他又补充道,“慎行绝非贪财才跟他们接洽。如果您觉得不妥,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沈默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问道:“那本《支那骨董账》你看过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给我扫了一眼,不过没让我抄录。”

    “我问你,你说实话。这份名单里,有没有阴货?”

    出现在市面并且被人盘玩过一阵的古玩,叫作熟货;刚刚从墓里或地下挖出来的,叫生货;还有一种古玩,大家都知道搁在某一座墓里,但还没人挖开,这叫作阴货。阴货数量很少,但件件名气大,价值连城。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大家都知道唐太宗临终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阴货。

    沈默问这份名单里有无阴货,实际上就是在问,日本人有没有打算在中国挖坟掘墓。要知道,帮日本人鉴定古董,这是一回事;带着日本人去盗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时“汉奸”一词尚未流行,如果帮日本人做这种事,传出去五脉名声不保。

    药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单,大多是熟货,以汉唐宋明几代居多。慎行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楚的。”

    许一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大多?这么说,你还是看见几件阴货了喽?”药慎行脸上露出一丝恼怒,但许一城紧抓不放,他只得无奈答道:“那本古董账是按年代排序的,我无意中翻到最后一页,只看到那么一件阴货,标明是清代的。”

    “是什么?”

    “乾隆皇帝的九龙宝剑。”药慎行回答。

    听到这个词,许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陈维礼那信纸里潜藏的剑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处何在。在此前的调查中,大部分证据也跟这把剑没什么关联,许一城几乎已经要放弃这条线索,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账》找到了可对应的记载。

    那柄形体模糊的长剑,突然之间从简略的素描里跳了出来,变成了鲜活可触及的物品。

    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账》里,只有这么一件清代的东西?”药慎行说是,沈默摩挲着拐杖顶端,双眼带着疑惑:“清代去今不远,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对清古董没兴趣很正常,但他们为何对这一把九龙宝剑情有独钟呢?”

    许一城连忙请教沈默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沈默捋髯一笑:“这玩意儿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见的人,却没几个。可巧咱们五脉与它有那么一点渊源,所以我还算知道一点。”

    话说在乾隆五十六年,北京起了一阵大风,经月不停。好不容易风住以后,紫禁城里突然连连落雷,先后劈坏了七八株名贵树木,甚至还劈死了一个小太监,乾隆皇帝以为这是不祥之兆,找来一位姓卢的高人,叫卢麒祥的来算命。卢麟祥告诉他,这风是皇煞风,一出现就有改朝换代之危。

    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好大喜功,对这个说法十分不安,问卢麟祥该如何处置。卢麟祥说此风是自阴间吹来,须有真龙天子入阴间去镇压。乾隆大怒,说你这是让我去死呀,要杀他。卢麟祥连忙献上一策,建议铸造一把神兵,让乾隆随身携带温养。等到寿终之日,此剑陪葬入陵,贴身而放。这样乾隆一灵不昧,便可携剑入阴,把吹松清室根基的皇煞风斩断,可保江山永固。

    于是乾隆召集能工巧匠进宫,花了三年时间铸造出一把宝剑。依照卢麟祥的指引,剑柄为中原式的,剑身却略有弯曲,融合了蒙古刀的风格。上伏九条龙纹金线,象征“九九归一”。九九是数之极阳,对阴间诸鬼有绝大的克制之力。乾隆对这把剑可下了心思,极尽奢侈之能事,剑身错金有纹,剑格以一整块玉雕成,剑鞘以南海角鲨皮裹制,上面镶嵌着十几枚宝石与明珠。后来乾隆驾崩,这把剑就跟随他入了裕陵,所以后人再没人见过这件宝贝。

    许一城听完这个描述,确认这把九龙宝剑应该就是那张纸上绘制的剑影。不过尚有一个疑问,剑影的剑身部分,绘者画了两次,一次略带弯曲,与九龙宝剑的蒙古刀样式相同,一次却是笔直——不知这是因为什么。

    还有另外一个疑问。这把剑在乾隆驾崩后就被陪葬,那么日本人怎么知道这把剑的样式?那张图上的剑影虽然不甚清晰,但细节很明确,若不知其形貌,断然画不出这么详尽。

    当然,这两个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疑问。真正奇怪的,是它本身的价值。

    九龙宝剑确实珍贵,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件奢侈工艺品罢了。若说价值,在阴货中只能排上中等。日本人若想要这东西,必须要挖开裕陵,但裕陵里的好东西太多了,乾隆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收藏家,手里字画古玩不可胜数,而且其中很大部分都随他陪葬。这九龙宝剑在其中的价值,只排得上中游而已,他们为何对这个情有独钟,特意郑重其事写入古董账内?

    难道说,九龙宝剑只是一个引子,日本人觊觎的其实是裕陵内那无比丰富的收藏?

    一想到这里,许一城眉头就是一跳。这些疑点虽未澄清,但日本人要对东陵出手,当属无疑。陈维礼一定是觉察到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的阴谋,这才被人灭口。

    东陵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居然同时被中日两伙匪徒看中。

    沈默虽不及许一城知道得那么清楚,但也品出其中味道不对。他对药慎行说道:“你以后不要去见那个日本人了,咱们五脉先搬去乡下,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药慎行急道:“可是,不能凭他的一面之词,就毁了这么大盘生意呀。”

    沈默道:“倘若日本人真为开陵而来,你怎么办?”

    “那自然是不能参与。”药慎行毫不犹豫道。

    沈默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会参与,他却是会拼了命去阻止,头撞南墙也不回。”

    药慎行听见他又拿两人比较,眉头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您更属意许一城,我甘愿让贤。”沈默“啧”了一声,摇摇头:“你这孩子,说几句你又闹起脾气来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执掌家业,他不如你。五脉这一大家子,还得有个稳当人来管才是。”

    药慎行听到这一席话,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他偏过头去,想看看许一城什么反应,可视线一扫,整个人愣住了。许一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沈默眯着眼睛,神色有些复杂。刚才许一城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太了解许一城的秉性了,迈出去的步子,谁也别想给拽回来。其实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这种事,只能偶尔感怀了。

    他自嘲地弹了弹手指,对药慎行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吧。”

    药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犹豫问道:“东陵之事,真不用给一城什么支援?”他纵然性狭侵疑,可这终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见日本人也颇有些心虚。

    沈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么事别由着自己性子。”

    药慎行低头答应,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沈默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久久不曾动弹。

    许一城心急如焚地离开五脉,九龙宝剑的现身,终于让他一直以来的调查有了个坚实的基础。可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整个局面更加诡异。

    王绍义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馆里躺着陈维礼冰冷的尸体,而在平安城还陷着一个海兰珠。每一件都是惊天大事,每一桩都无法置之不理。千头万绪,饶是以许一城的头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黄包车了,他低头在路上一路疾行,脑子里在反复想着这些事情。一会儿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会酿成惊天盗案;一会儿又有些犹豫,因为面对的都是庞然大物,实在非自己所能敌。他就这么摇摆不定中,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协和医院门前。

    协和医院此时也比平时混乱得多,医生护士行色匆匆,都在小声谈论着局势。医院正门口站着一排洋人士兵,荷枪实弹。这应该是各使馆凑出来的卫兵,以防止医院这种中立机构遭受冲击。

    许一城走进医院,许夫人刚刚值完夜班,正躺在行军床上睡觉。许一城一走到房间门口,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唰地睁开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声。许一城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仍旧是那身收古董的长衫和小圆墨镜,一直没腾出工夫来换掉。

    他说我来得匆忙,没买早点,正要迈进房间。许夫人却抬眼淡淡道:“你还是别进来了。”许一城一愣,许夫人从床上下来,挺着大肚子走到门口:“我怕你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了,会耽误你的正事。”

    许一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好。许夫人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呐,心里有事没事,根本就藏不住。”许一城笨拙地搓着手:“哎,是这样……”许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释。你说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帮不上忙,干着急,还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协和医院有各国使馆保护,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许一城恋恋不舍地触了触她隆起的肚子,许夫人抿嘴笑道:“感觉到了吗?小东西踢了你一下。”许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倾听着。她弯着眉毛,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手帕叠好,揣到许一城的怀里,轻轻一推:“你快走吧。”

    “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带粉鱼儿过来,这回多放辣子。”

    许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滤去。

    许一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宗室。东陵是清宗室所管,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他们。虽然他已经派黄克武去通报,不过乾隆的九龙宝剑这个线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您说什么?日本人打算对裕陵下手?”毓方手里的盖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见一丝皱纹的白净胖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扭曲。

    许一城点点头。

    “好哇,难怪他们提出来去东陵考察,原来是没安好心。”毓方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摇头。

    富老公在一旁冷声道:“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你们却偏要答应。”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几位王爷答应的。咳,谁知道他们收了日本人多少好处!”他又走了几步,抬头对许一城道:“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手?”

    许一城道:“日本人只来了一个支那风土考察团,人手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原本我以为是王绍义,但现在看来不是。失踪的堺大辅,恐怕就是去寻找适当的人吧?”

    “那王绍义什么时候动手?”毓方又问。比起日本人,说实话他对恶诸葛更为忌惮。许一城道:“他把海兰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来找买主,说明他对东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动手恐怕就在这个月内。”

    毓方想了想,说先顾一头吧,对富老公道:“跟阿和轩联系一下,让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加紧巡视,把精神都给我打好了。”

    许一城这时却给扣下一盆冷水:“现在张大帅马上就离京了,无人管束,若我是王绍义,肯定是以移防或演习为名,率大军直接进驻东陵,明火执仗地挖墓。阿和轩那几十号人,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

    毓方一琢磨,顿时面露愁容,许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似沉稳,其实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机还凑合,真碰上大事一样发懵。毓方问许一城该怎么办,能不能设个局把他骗住。

    “王绍义这个人太狡猾,手底下实力又强大。跟他玩小聪明,一枪就把你崩了。”许一城摇头否认。在平安城阴司间里的遭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任凭他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无济于事。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对付王绍义只有一个办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够的人护陵,能把王绍义挡在东陵之外,不用长,一天就够了。盗墓东陵,毕竟是一件犯忌讳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准备,肯定就知难而退。你们宗室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这点人还是能凑出来吧?”

    毓方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宗室这几年,钱是攒了点,人脉也还算广,可败家子更多。若是捐个款起个楼,还好说,这拉队伍去打仗就……”

    许一城皱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来?”

    毓方摇摇头,抬起指头:“钱的事姑且不说,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壮丁?就算找到了,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挡住恶诸葛那伙悍匪?再说就算人齐了,枪从哪弄?弹药怎么补给?”说到这里,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许一城,“再者说,自从张勋以后,宗室一直被人猜忌,连马车上挂了二龙戏珠都被人怀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里拉出这么大的军队,这不是作死吗?”

    发完这一通牢骚,毓方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开折扇,徒劳扇动,全没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劲头。富老公“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不了把我这副老骨头填在那儿!”

    许一城望着这位遗老,还不如一个老太监有血性,心想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满清不亡可真是没天理了。许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这些家伙,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三个人在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富老公突然想到什么,走到毓方面前耳语几句。毓方眼睛一亮,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对许一城道:“许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军队,跟王绍义硬抗一天就成了?”许一城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不是拉不起来队伍吗?”

    毓方这次脸上带了一点喜色:“宗室没兵,可咱们可以借嘛。富老公刚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许一城“哦?”了一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