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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们一进来, 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 独自离开, 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 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 终于意识到, 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 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 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 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 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 ”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 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 破工作没几个钱, 老加班, 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场,好话向来不要钱:“唔,正好,好吃!小喻爷干什么什么行。”
喻兰川听完,先松了半口气,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一点勉强,又松了另外半口气,然后这位先生一边美滋滋的,一边还装得大尾巴狼一样,一抬下巴:“用你废话。”
于严没眼看,默默退出厨房,对蹲在沙发上背课文的刘仲奇往身后一指:“惯的。”
喻兰川这回听见了:“老咸,你没事下楼买包白糖,别给准高考生捣乱!”
于严:“老子是客——人!你怎么支使客人,不要脸!”
喻兰川:“……”
甘卿赶紧说:“我去我去。”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严:“哦,你不是客人。”
喻兰川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专心致志地打开一瓶酱油开始闻——仿佛那是82年的高贵酱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甘卿屈指弹了一下起哄的于严,转身下了楼,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白糖,又想了想,从冰柜里挑了几盒冰激凌,一起结账——喻兰川爱吃,但不好意思说,每次她买,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发福的未来,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没有了。
盛夏蝉声嘈杂,一百一院前的林荫路却有一片遮阳的绿廊,人走在其中,有种倦怠平静的惬意。
甘卿拎着冰激凌从小店里出来,脚下无意识地踩着超市背景音乐的节拍,有轻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脚下的节拍突然乱了,马路对面一个在路边纳凉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惊恐,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嗡”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