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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城下町,有一大片街区,住着大量浪人。
某陋室之中,诸多浪人围着一中年。浪人们表情焦急慌乱,那中年却神情自若,继续讲述自己的学问:“财富之本,何也?五谷也,布匹也。金银铜钱,不过是五谷布匹之佣仆。浪人为何穷困?皆因不事生产。不惟浪人,武士亦不事生产。天下武士及浪人何其多也,皆要农民奉养,农民何其苦也!我等浪人,也要学会劳作……”
“先生!”
一个浪人问道:“我们没有土地,无法耕田种粮。就算我们愿意做工匠,工匠也不会传授我们技艺。我们也想做商人,可商人都是专买专卖。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浪人也想劳作,却只能去打些零工,或者给富商押镖护院。”
中年叹息道:“此制度之弊,须自上而下改革。我与老师在冈山藩时,已经说服藩主改革,可惜遭到小人诬陷,被罢免职务流亡各地。”
中年人名叫熊泽蕃山,他父亲就是浪人。他自己曾在冈山藩做官,但他和老师传播阳明心学,被崇尚朱熹学问的林罗山陷害打压。从此东躲西藏,在另一个时空被软禁而死。
他的老师中江藤树,是日本阳明心学的元祖,因此熊泽蕃山是日本阳明学的二代弟子。
中江藤树的学问,又分裂为两派。
一派叫做存养派,学术领袖是渊冈山,遵从老师的思想而不得更改。
熊泽蕃山则是事功派的首领,“事功”即学以致用之意。他不盲从老师的教诲,甚至不因循王阳明,声称自己是学习古代圣人,后期试图融合理学与心学——他这种思想与做法,反而传承了王阳明的真谛。
有个浪人弟子实在忍不住:“先生,外面都打起来了,你帮我们出出主意啊。是该帮着幕府作战,还是帮着唐兵打仗?又或者,我们直接逃跑,江户现在是战场!”
熊泽蕃山摇头说:“我们是浪人,并非幕府武士,怎么帮助幕府作战?浪人多番暴动,早已不被幕府信任,我等皆欲效忠而不可得也。”
“那我们帮唐兵作战?”另一个弟子问道。
熊泽蕃山继续摇头:“生于此,长于此,斯国斯民,不可为外邦作战。”
“那我们该逃跑?”又有弟子问。
熊泽蕃山还是摇头:“不必逃跑。”
更多弟子急了:“两不相帮,也不逃跑,难道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熊泽蕃山微笑道:“都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我虽然没有去过中国,但拜访过两位遣唐使,从他们口中对中国非常了解。唐兵又叫大同军,崇尚天下大同,从不杀戮劫掠百姓。前些年,唐兵围攻鹤丸城便是例子,鹤丸城百姓都对唐兵交口称赞。因此,我们留在这里,只要不到处乱跑,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幕府已经腐朽,唐兵杀来,未尝不是件好事,可令幕府诸公从梦中惊醒。若无外敌,今日的幕府与大名,怎又可能愿意改革制度?”
“自古以农为本,幕府的年贡米制,看似是以农为本,却是让皇族、大名、武士、商贾,通通都去盘剥农民。中国何其富庶也?皆因农民得其活。农民一活,则百业俱活。”
“现在的日本,是一潭死水。武士被圈养起来不事生产,农民被禁锢在土地上无法腾挪。没有活水的池塘,会变成一潭死水,会滋生蛇虫鼠蚁。流水才能不腐,必须让四民流动起来。”
“《大同集》我也拜读过,可归结为一个字:活!”
“中国皇帝能称雄唐土,便是他让治下之民活了。低贱之人获得平等身份,农民、优伶、工匠、商贾、士子、军户……都可任意选择职业,因此民心所归、能人辈出。”
“天下百姓是水滴,汇聚成江河湖海。而中国皇帝胸怀博大,宛如大海一般,百川归于大海,百姓归于皇帝。”
“中国皇帝胸襟有多大?我听说,只要不非议田政,只要不枉法犯罪,就算公然骂皇帝,也顶多被关押几天。中国的学者,可以畅所欲言,可以尽情阐述自己的思想。而我们日本呢?我与恩师,只是在冈山藩传播心学,就被安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
“幕府若愿改革,不必照搬中国,那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但必须学习中国,让日本也活起来。武士和浪人,应该鼓励他们去生产。农民也不该被绑在土地上……这很难,需要改革武士制度,还要改革土地制度。”
“也许,只有像中国皇帝那样的伟大人物,做了幕府将军才能实现这种改革。”
“这次唐兵围攻江户,或许能让幕府警醒。就算不能完成改革,改一点点也是好的。若能改一点点,说明日本还能动弹,还能活起来,没有彻底僵死。如果唐兵撤走了,幕府还是不改革,那日本就真的完了。”
熊泽蕃山,是17世纪到18世纪,最清醒且务实的日本思想家,此后一百年都没有能超过他的日本人。
可纵观这位老兄的一生,三分之二时间都在躲避抓捕。晚年懒得逃了,从容等着被抓,然后软禁到病死。
“砰砰砰砰!”
外面的街巷传来枪声,无法进城的武士,已经在跟大同军打巷战。
熊泽蕃山继续讲道:“太极分阴阳,阴阳二气运转,则天下万物生而繁衍,此正所谓中庸之道。日本现在是阴阳不能运转了,阴是阴,阳是阳。阴阳无法交泰,则万物萧索。我们这些浪人,该如何做呢?”
“浪人应该自己阴阳交泰,不要认为自己高于平民。只要有机会,就去学习如何做工、如何经商、如何种地,这样才能得活。整天挎着一把刀,在城下町里乱转,对我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实在不行,就离开日本,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
突然,一个弟子问:“先生,我们是否可以学唐人皇帝?先生来做首领,带着浪人起兵造反,带着农民一起造反。推翻幕府暴政,还政于天皇陛下,然后让日本活起来!”
熊泽蕃山变得沉默,然后一声叹息。
“先生怎么不说话?”弟子问道。
熊泽蕃山说:“那样会死很多人,而且不一定成功。大名和他们的旗本,会齐心协力镇压。而浪人和农民,却很难一条心。便是我们当中,如果造反闹大了,幕府暗中收买,恐怕也有人会做叛徒。你们不要急着反驳,有大名收你们做家臣武士,你们还会继续造反呢?”
众弟子立即陷入沉默。
勐地有个浪人弟子站起,拔刀砍向桌角:“就算死再多人,我等也该奋起。若不奋起,今生还有什么指望?整日游食于町巷,无非比乞丐多一把刀。这种日子我过够了,以前心智未开,而今听了先生良言,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幕府将军,窃国之贼也。我等应当尊王讨贼,还天下大政于天皇陛下!诸君,谁愿与我同行?”
“吾愿同往!”
“算我一个!”
瞬间就有十多人站起,脸上写满了狂热。
熊泽蕃山不由叹息,他知道弟子们肯定失败,可又有那么一点点期许。
而且,熊泽蕃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弟子们一闹,他必将被严厉通缉,恐怕整个日本都没有藏身之处。
街道上,两百多个武士,举着刀枪往前冲杀,街边阁楼还不时往下放箭。
无法进城的武士,肯定没有火器,只能使用冷兵器作战。
而大同军则采用标准的鸳鸯阵,十一人一个小队——比戚继光的鸳鸯阵少了个火兵,而且随着大量装备火枪,长枪和狼铣已经被彻底淘汰。
藤牌手举盾在前,掩护队友前进。
四个火枪手跟随,而且挺着刺刀,临时客串长枪手和狼铣兵。其余火枪手负责射击,专打那些冲在最前方的武士。
这条街道上,五个大同军小队,五十五人往前进发。
两百多武士冲过来,老远就倒下三十多个。等火枪手填装完毕,距离只剩十余步,这次连上了刺刀的也一起放枪。
一阵硝烟弥漫,那些武士已然溃散。
如此情形,发生在江户城下町的各个角落。
虽然来自南京的部队,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血,但每日操练却没有停。而且,还有许多来自前线的军官,以及军校毕业的学生,优中选优被调入南京驻防部队。
而这些低级武士呢?
别说经历战争,甚至几十年没有列阵操练过。他们从父辈那里继承武士身份,整天想的不是训练打仗,而是如何才能不被裁撤做浪人。于是想尽各种办法贿赂上官,平时挎刀耀武扬威鄙视百姓。
如此悬殊的差别,一经接战就高下立判。
各处街道都有武士的尸体,更多武士溃败而逃,自动往城门处聚集。他们又不被允许进城,于是在将官的带领下,绕过城墙撤往北方的街巷。
“砰砰砰砰!”
“随我杀敌!”
大同骑兵出动了,而且只有两三百骑,因为战马刚刚登陆需要休息。
可全副武装的骑兵从街巷杀出,那些溃败的武士心惊胆战。能在南京做骑兵的,全是高头大马,全是魁梧壮汉,看在日本武士眼里,一个个都如同天神下凡。
武士们被骑兵撵着追杀,已然顾头不顾腚,只知道拼命的往北方跑。本来稍微恢复点组织度,被中国骑兵一冲,恐惧如病毒般扩散,城外的上万武士彻底溃散。
幕府将军和老中大名们,站在城头全程旁观,此时已然吓得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