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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大捷,当记军功。
“……是役,西凉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七千五百四十二马,三千三百六十车,伤者不计其数。”三花张口即来,两名随军书记官奋笔疾书:“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轻伤十二人,无重伤者,无殉亡者,经此一役……”
三花的话,水分很大,大到牡丹神将都听不下去了:“我!我!说我!”
“咳,咳。”尽管水分很大,但有一点三花没有造假,隆景将士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奇迹:“义勇人无禅,毁车八百七十二辆,英勇无敌,当记头功……”牡丹神将拍案而起,怒道:“放屁!我!我才是头功!”三花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接着一本正经说道:“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过人,斩敌二百五……”
所谓义勇军,只有四个人:牡丹,无禅,方殷,阿乌。
三花的战后统计数据完全就是凭空捏造,当然好处也有方道士一份儿:“辅国大将军之子方殷,同为义勇人,杀敌一百三十八,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听到这里牡丹再也听不下去了,怒吼指点道:“好了好了,屁话少说!好处呢?好处!”三花屡次被她打断,心中大为不满,可是不敢发作:“捷报送出去,好处自然来。”
又一时,整整三大篇捷报写好,画押盖章封札,三花十分郑重地交给了牡丹:“咳!”牡丹十二分郑重地接过,并咳一声以为暗号儿,然后传唤道:“阿乌——”
阿乌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信使。
一只鸽子飞上天空,融入黑夜,消失不见。
阿乌立在高高的旗杆之上,目送,衣袂旗帜共飘扬。
堂堂的阿乌大人,在军中只能作为一名编外信使,这委实是有些屈才了。
可是阿乌喜欢这里,阿乌喜欢这里的味道,这里没有阴谋。
只有阳谋。
一个人眼界有多宽广,要看他站在什么样的高度,阿乌大人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因此能够更多地领略到无边风景的美妙。灯火通明处处,营帐连绵四方,一簇簇的火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使阿乌不由得又一次文思如泉涌诗兴大发作。可是这一次,阿乌强自压抑住了吟诗的冲动,因为此时任何吟咏都是不合时宜的,阿乌流泪了。
因为有人在唱歌,阿乌在听。
古老的歌声,苍凉的歌声,豪迈而又优伤的歌声,那是对于死者的缅怀对于亡灵的安抚。阿乌流泪了,尽管阿乌听不懂,只有歌声能够超越语言的界限,诗词不成。三花的话是有一些夸张,但西凉军的确是死了四五千人,数千人的生命就在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失去,那样残酷血腥的场面即使铁石心肠的阿乌也会动容——
当然阿乌心肠很软,所谓铁石心肠只是阿乌自以为。
阿乌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但是阿乌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沉重!
为什么?
一个问题,困扰着四个人。
因为这是战争,懦弱犹疑妇人之仁要不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如同这一座石头城,冰冷沉重,没有感情。但人不是石头,是人就有感情,正如同石头也能为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铁血无情的杀戮过后同样也有温情的一面展现出来。便于晨间西凉鸣金收兵之时,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弓箭,人人都似极为默契,没有进一步地行动。
那时城下还有千百伤者,死人堆里余烬之中哀号翻滚,隆景军没有砸死他们射杀他们。战斗结束了,能走的走掉了,能爬的也爬走了,但仍有奄奄一息尚未气绝的。默契就是,在半个时辰以后,数千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默默带走伤者默默运走尸体,而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一动不动。整个过程悄然进行迅速完成,直至城下只余车甲兵器死马,所有人都走了,无论死活。
那时没有仇恨,那时只有尊敬,那时的沉默都是默哀,不分敌我。
死去的人将焚于烈火,皮融骨消,散于风中。
火是残忍的,燃烧了血肉还有魂灵。
火是光明的,将黑暗中的丑恶焚尽。
是的,阿乌心里明白,这并不值得庆祝,半点都不。
无论胜负。
“怎不说话了?”老夫子看过一眼,笑道:“是不想说话,还是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方道士盘坐于地,将钧天剑横置于膝:“呼——”还是想吐,又吐不出,头晕脑涨心里发毛,说不出的烦恶感觉:“哎!”长吁,短叹,现在的方道士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不死,形容举止比老夫子还要老上三分。饭是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眼看着就是将行就木半截身子入土,没有几天好活了:“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无禅在打坐,雷打也不动,老夫子在下棋,眼看又要输了:“方大将军,你瞧,这个小兵还会念经。”方老将军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一针见血:“他不会念经,他是吓到了。”完全正确的判断,极为准确的形容,方道士根本就是受到了惊吓,就像是一头驴子受到了惊吓,不说驴话偏说人话:“恩啊——恩啊——”
这是撒娇了,小方殷需要爱抚,最好有个温暖的怀抱,最好有双坚实的臂膀,最好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唱着催眠的歌谣:“我困啦,睡觉觉。”于是,方殷躺了下去,将头枕在无禅的腿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甚么都不可靠,只有无禅可靠,淡淡的暖意传来,忽而心中宁定烦扰尽消:“无禅,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无知无觉。
担当不起,就先放下,一觉醒来天下太平:“啊——哈——”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孔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入棋匣,轻声说道:“老方,我说的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方老将军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我不信命,但我赌不起。”
“你杀人是为了救人,他也将会和你一般。”老夫子皱起了眉头,目光咄咄分毫不让:“他的路由他来走,由不得你来左右。”
“我是他爹。”老将军淡淡道:“你不是。”
“哈!三无将军!”老夫子冷笑:“无胆无能无壳,怪不得旁人骂你!”
到此为止,老将军一走了之。
老夫子无可奈何。
说不过,就不说,不辩方为至辩之辩,方老将军说话与空闻方丈是一个风格。争论是有很多,分歧只有一个,孔老夫子是说天降大任,父业子承,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必须要由方小将军来担当。这又与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不谋而合。但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为了再一次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方老将军想要将方家世代相传不得善终的魔咒打破。想将他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就连自身也化作一个坚实的壳,将他藏于其间。
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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