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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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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苍茫,寒风凛凛如刀。

    万木萧瑟,虫语声声凄凉。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寂静的黑夜里,一阵阵孩童笑骂暄闹声隐隐传来,清而脆亮——

    一只寒鸦茫然睁眼,转颈左右望了望,抖抖羽毛,又阖目睡了过去。

    城东,枯草,一座小庙。

    这庙也是破败得狠了,门板残缺,墙石参差,阶上茅草从生。房顶更是破了几个大洞,泻下一地清冷月辉。地上一堆干枝噼噼叭叭燃得正欢,熊熊火光照映之下,几十小童面色激动,连连挥舞着手臂呼喝乱叫,声势颇为浩大,场面煞是惊人!

    “黑熊怪!黑熊怪!”

    “咬死它!咬死它!”

    “哎呀,不好!快退灰毛儿!”

    “抓它眼!灰毛儿!抓它眼!”

    左右对恃,壁垒分明,两伙儿小童人人满面通红,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火堆旁一大一小两犬翻翻滚滚奋力厮杀,狂咬乱吠。大犬一身黑毛儿,肥胖狰狞神情傲慢:犬如其名,黑熊怪。小犬矮小瘦弱,却也奋力死斗全不畏惧:毛儿灰,灰毛儿。

    两犬斗了几合,黑熊怪身大力足,自是大占上风;灰毛儿身上见血,只仗着身子灵活连连闪躲跳跃,颓势已现。转眼一个追咬,一个四下奔逃,形势完全一边倒。又是几口落空,黑熊怪已是大不耐烦了,放缓脚步犬齿突现,呜呜低吼着缓缓迫近!人多庙小,又过一时,灰毛儿终给它逼到墙角,一时退无可退,眼瞅着那一张血盆大口并了沉重身躯泰山压顶一般扑上——

    “扑”一声响,黑熊怪右爪挥出,正中灰毛儿脊背!

    嗷嗷凄叫声随之而起,灰毛儿飞出丈半,重重跌落在地。果然黑熊怪,训练有素的,这一爪纵不及熊掌之力也有三分神韵,灰毛儿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挂了。黑熊怪摇头摆尾汪汪狂叫,神态得意非凡。胜负刹那已分,众小童各自一呆。旋即一伙儿嘎嘎怪叫手舞足蹈,一方却是垂头丧气面色灰败,更有一童哇哇大哭起来:“老大!老大!老大死了呜呜——”

    两伙儿小童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有.岁,聚在南首的人数居多,且衣衫远比对方齐整干净。一胖大少年越众而出,鼻孔向天连连冷笑:“臭要饭的,老子早叫你们滚蛋,怎样?这下服了罢?哈哈!这就给老子滚罢!”北边一众小童身上破烂肮脏面黄肌瘦,正是一群小叫花,个个儿哭丧着脸,垂头丧气。一个年纪大些的扭头道:“小六子,不哭,别让这帮孙子看笑话!”

    那小六子那就十来岁,瘦的象个猴儿一般,抹了把鼻涕眼泪猛地跳将起来,指点骂道:“胖头鱼!你才滚!你连滚带爬,你是四脚王八!”胖头鱼头大肚圆,双目鼓鼓,看来这外号儿倒也不是白叫的:“少废话!愿赌服输,咱可说好了——”蓦地圆眼怒睁,大吼一声:“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众小弟齐声狂叫,自是声势浩大。小丐们唉声叹气,一时无话可说。小六子兀自愤愤不平:“胖头鱼,你们黑狗帮在城内有吃有住,又来抢俺这破庙干啥?呸!疯狗乱咬人!”胖头鱼怒道:“老子是黑虎帮,我呸!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打折你狗腿!”恨恨骂了两句,转眼又得意起来,俨然道:“胖爷吃肉喝酒住大房,却了少个香堂,哼哼!这庙早有用处,便当作咱的——”

    “议事堂!”

    “议事堂!”

    一众小弟又随声大吼,又跳又叫。小叫花们输了也是不甘心,只呸呸乱吐唾沫,转眼场中乱成一团。胖头鱼大是不耐,嚷道:“少废话!都滚一边儿去!方老大,你怎么说?”众小童闻言俱是一静,目光齐齐向破庙一角望去——

    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小叫花们也有老大哥,方老大。

    墙角,一堆枯枝破衣脏棉絮里头,是有一团神秘事物。

    “老大!老大!”呼喝声中,方老大现身。

    火光难及,看不清样貌,只听得口中咂咂有声,方老大似是吮着什么。方老大就是这样的半死不活,从来都是目中无人,不知死活!胖头鱼霎时心头火起,跳脚儿骂道:“方小狗!你死了么!”方老大自是没死,方老大沉着冷静,极有大将之风:“呃——”方老大打一饱嗝儿,将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缓缓立起身。

    火光掩映,炭黑处处,方老大神情懒散,油腻腻的嘴角儿,斜叨了根吃净的鸡腿骨:“胖头鱼,鱼胖头,鱼头变猪头,猪头,呃,猪头就是猪头!”“猪头!猪头!”众小丐齐齐大叫,又笑又跳:“方老大!方老大!”方老大叹一口气,似乎又不高兴了:“我说你们几个,不要连着叫好不好,还有小六子,那会说谁死了来着?”

    “方小狗,你少废话!”胖头指着灰毛儿,叫道:“自己看看清楚,别不认账!”

    方老大摇了摇头,话也懒得讲了,一般指了指,打个哈欠又躺了回去。是不必说,胖头鱼那是有眼无珠,惊叫声中小犬灰毛儿颤颤巍巍,已是奋力立了起来!胖头又惊又怒,大声呼喝:“活了!活了!黑熊怪,上!咬死它!”黑熊怪一般又惊又怒,对着死而复生的对手嗷嗷狂叫几声,听他号令又呜呜低吼着缓缓迫近,吡牙作势……

    灰毛儿视若无睹,抖抖皮毛立定身形,蓦地仰天长呜:“嗷—嗷—欧——”

    其声凄厉悠长,其势绵绵不绝。

    黑熊怪大吃一惊,猛退几步!灰毛止住嚎叫,缓缓弓起脊背,三角眼凶恶竖起,唇吻上呲,利齿上露出血红牙龈!黑熊怪似是十分惊恐,又退几步,双腿战栗不止。灰毛儿沉沉低呜一声,弓身收腹足钉立,冷冷直视,瘦小身板儿此时竟大有威势!黑熊怪缩着脖颈,偌大身子连连后退,似是胆子也给吓破了!

    胖头鱼大怒,连连跳脚大叫:“咬它!咬——”

    不料话一出口,黑熊怪身子猛一个激灵,哀哀惨嚎声中,一返身夹着尾巴箭般蹿出庙门!胜负转眼逆转,众童面面相觑,一个个儿的都傻眼了。灰毛却也不追,昂首四顾,意态不屑。小六子率先回过神来,拍着巴掌大声欢呼:“吓跑了!吓尿了!老大老大——”众小丐喜上眉梢,纷纷欢蹦乱跳,鬼叫连连。

    风水轮流转,这一边是垂头丧气,有几个犹自呆呆发愣。胖头鱼同样一脸茫然,喃喃道:“这,这,这是狗么?不对,不对,狗不是这样叫的啊!”猛然魂灵归窍,已是暴跳如雷:“方老大,你使诈!你这不是狗!狗不是这样叫的!”方老大两手放在脑后,半躺半坐:“灰毛儿,过来,你告诉胖头,你是不是一条狗。”

    “嗷嗷!”

    “不对!”胖头认真道:“狗,是这样叫的——汪!汪汪!这样!”

    “嗷嗷!”

    “不对!汪,汪汪!”

    “嗷!嗷嗷嗷嗷!”

    “汪汪!汪汪汪!注注注咳咳!”

    庙里一时死寂,众童屏住呼吸,人人心惊肉跳——

    胖头愣住,随即额上汗出,一张圆脸慢慢由红转紫:“方小狗,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罢深吸一口长气,慢慢撸起袖子。小方子嘿嘿笑道:“胖头胖头,一条好狗!”胖头怒不可遏,扬起拳头狂叫着猛扑过去:“大力神拳!死罢!”刹那间神拳击至,猛见对方不闪不避,鼻尖儿前忽地送来一物:“接着!”

    胖头猛吃一惊,忙收势凝神,错目观望——

    胖骨一块儿,不大不小。

    “本来这是灰毛儿的晚饭,看你挺可怜,便给了你罢!”胖头鱼呆呆看着眼前早已啃得雪白的骨头,脑里一阵晕眩,神智渐失:“你,你,你死定了!”方老大皱起眉头:“不识好歹!你不吃,那好,灰毛儿——”小犬颠颠跑过来,连连摆尾讨好儿:“嗷嗷,嗷呜!”

    “这人要死了,不必和他废话!”胖头鱼暗道一句,握紧拳头暗暗蓄力,准备一击致命。方老大看他一眼,扬起骨头叫道:“灰毛儿,他也想要这个,你哥儿俩自个儿看着办罢。”灰毛自不相让,眼见骨头丢在半空,嗖地跃起就是一口!

    没叨住。

    胖头手里呆呆拿着一物,已忘了是如何接下来的。既失了晚饭,又丢了面子,灰毛儿很生气!吃了一身肉,还要抢骨头?不想这胖子手脚儿还挺麻利,大意了!灰毛儿怒目而视,耸肩连连低呜,试图故技重施,纯以气势压倒对手!胖头回过神儿来,慌忙扔掉骨头:“一边儿去!当我和你抢么?”灰毛儿欢叫一声,叨了骨头跑到方老大身边,连连摇头摆尾,神情得意。

    方老大摸摸它的小脑袋,爱怜道:“归你了,吃罢。”

    “少废话,你这不是狗!这一场不算!”胖头鱼满脸通红,激动大叫。小方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笑道:“叫的不对便不是狗拉?你叫的倒挺对,你是狗么?你说灰毛不是狗,那是啥子?”胖头鱼冷笑道:“哼!这畜生疯起来和你个臭花子一个模样,莫非是你儿子?哈哈!哈哈!”

    方老大摇了摇头,拍拍灰毛儿,指道:“灰毛儿,等会儿再吃,天黑拉,送你胖哥回家罢。”听得主人招呼,灰毛儿丢下骨头,歪着头瞅了过去。胖头见状气急败坏,握了拳头正待杀过去,忽见那小犬三角眼绿光隐现,一张尖脸一双小耳看上去竟是格外狰狞!一股凉意直直窜上后心,浑身寒毛霎时竖起!胖头猛然想起一物,不由猛退几步,连连惊叫道:“啊哟!这,这是,是狼!”

    “狼!”

    “狼!”

    “狼啊!”

    众童惊声尖叫,乱作一团。

    方老大哈哈大笑,手一指:“去!”

    胖头鱼本就惊骇万分,转眼又见他向自家指来,再看那物赫然将背一弓,呼地扑将过来!胖头鱼登时魂飞天外,大叫一声转头便逃:“爹!爹!我地娘啊——”眼见他飞快逃出庙门,一干小弟又急又怕,个个哭爹喊娘,连滚带爬飞跑出去:“胖头哥!胖头哥!等等我啊——”

    清静了。

    火舌卷过干枝,噼叭作响。

    小方子打了个哈欠,又躺了回去。

    方老大名作小方子,姓方,名小方子,就是这样。

    没一会儿,小丐们壮起胆子,从墙角慢慢围了过来——

    “老大,咱家灰毛儿是狼啊?吓死人了!”

    “老大,你早就知道拉?是不是?”

    “老大老大,你快说说!”

    小方子坐起来,笑道:“知道知道,知道个屁!”说着从身下又摸出一根鸡腿骨,张手丢出:“我也拿不准,别怕,灰毛不咬人的!”灰毛一跃而起一口叼住鸡骨,摇了摇尾巴,趴在地上便啃,模样甚是乖巧:“嗷嗷,嗷呜!”

    “灰毛真历害!怪不得老大要和死胖头赌!嘻嘻!”

    “老大哪回输过?老大是诸葛亮!”

    “老大英明!老大神武!”

    “少怕马屁!”小方子笑骂一句,手抚灰毛儿头皮:“当狗养惯了,不逼急了,这狠姓子还真个发作不出,哎!”众小丐齐齐点头,小六子尖声道:“老大,你不早讲,方才灰毛儿险些叫黑熊怪咬坏拉!”小方子似是有些倦了,长长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不早了,睡觉睡觉,都去睡觉罢。”众小丐意犹未尽:“老大——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从来不说二话。

    见他横竖装死,小叫花们也是无法,便就三三两两走开,各寻角落躺倒睡下。

    夜色深沉,寒意渐浓。

    小方子摸出一块儿破布胡乱盖在身上,目光穿过庙顶破洞,望向沉沉夜空。天上繁星点点,闪闪映入眼帘,几缕光影摇曳,投于斑驳四壁。昏暗中小方子瞪着两只大眼,并无半分睡意:“好在是赢了,自个儿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哎,还不是给人家咬得血都出来了!看来它不吃点儿亏,还真长不了本事!”

    自是心有余悸,小方子伸出手,抚摸着灰毛儿软软皮毛,很是心疼。灰毛儿静静伏在一旁,喉里沉沉低呜一声,似是回应。怪了怪了,大的咬不过小的,强的斗不过弱的,岂不怪事?狼又怎样?狗又怎样?听卖木柴的老张头儿说,狼和狗本是一家,狗是狼变的!可瞧着模样儿也差不多,却不知是哪里变了?莫非狼变了狗,胆子就小了?不对,想想那大黑狗平常历害着了,咬人可凶了,这又怎么说?

    狼,狗,狗,狼,小方子越琢磨越糊涂,冥思苦想间浑不知上下眼皮已悄悄打架,迷迷糊糊间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连番思之不解,答案早在心中。形似神亦似,焉何分狼犬?无它,止一心耳。狼是狼心,狗是狗心,心高小敌大,心大弱胜强。便当狗养,狼就是狼,便凶似狼,狗还是狗——

    平曰里历害不算甚,只是没遇上更狠的罢了。

    大上一点不过犬,狠多一点才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