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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院原是村子里头开出来晒谷子的一个公共场地,最开始并不是作为议事之用。
百余年前宫家迁入小王村,与王氏等早居此地之人虽相处融洽,到底两姓旁人,村里大事往哪族祠堂祖宅去商议都不像那么回事,里正家又容纳不了许多人。
宫家老祖先遂拍板支了银子,将村里原就有的一个晒谷场重新规整过,加大整平不说,还铺了砖,又在场院南边盖了三间屋子,屋后更有一个口深井,两侧耳房平日便有开放,由得晒谷子的人歇脚喝水,正屋则留着议事——
例如这次关系到整个小王村外嫁哥儿的恶心大事。
宫且林往族里报信早,宫十二却是腿脚快,他赶到场院外头的时候,正好见着他们这一房的大伯爷——
也就是宫学岭他亲爷爷,族里那位老举人,宫且楦。
得,这下子也不用琢磨怎么混进去,也不用犹豫扔下挑水大事来掺和这恶心事值不值。
宫十二就过去搀扶他:“伯阿爷您来得可快。”
宫且楦摸着胡子,斜眼看他:“你来得也真不慢哩!”
却又道:“也罢,这事儿本也该让且森过来,偏他今日和你阿公正忙着,便也不劳动他……你来也是一样的。”
宫且森就是宫阿爷,也算是族老,但他们大四房嫡长主事的是宫且楦,老爷子这话可就都虚得很。
只不过终归是好意,宫十二会急着往场院来也是怕阿爷想起前事不乐。
如今族里这般安排,想来是暂时气不着阿爷阿公了,宫十二待宫且楦越发恭敬:
“待会儿可全靠伯阿爷您拿主意,等事情处理了,我再缓缓和阿爷阿公说。”
又状似不经意问:
“我那表兄弟,在族学可还好?”
宫且楦还真没想到他此前连宫流溪的事情都完全没听说,那陶弃的事儿更是才刚听宫学岭说的,少不得应几句:
“那孩子如今身子骨也养好了,就是文武上都太用心了些,休沐时也是晚回早归的。”
宫十二就笑:“难怪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事实上,是根本没见过,原身的记忆里头关于他的也少得可怜,因没大人与他介绍,都只当是族里哪家孤儿养在阿爷跟前的,还想不明白自家阿爹为什么每每一见着那个小汉子,就能避则避,还常眼含愧疚的……
啧啧,自家阿爹这性子,没事都做得让人以为他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宫十二想起宫阿爹不免略无奈,却越发坚定了要赶紧将这事儿给妥当处理掉的心。
宫家人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大家伙儿一开始听说了这事儿,第一感觉都是愤怒恶心,那些外孙子成了人质的人家,少不得还有几个夫郎抹起泪来,不过汉子们议事,他们哭也不好哭出声。
可愤怒过了,恶心完了,事情怎么处置?
有个烈性子的,如里正夫郎,就直接一拍大腿: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家瓶儿必是不敢再和那样人家过,必是要抢回来的。至于娃娃……
他程家也不稀罕他,我家里头已经有六个小汉子,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里正也是要将哥儿接回来的,只对另一事还有点儿犹豫:“那孩子到底姓程……”
里正夫郎素来泼辣,好在还记得此处是汉子们议事的地方,到底咽回去那一声哼,只冷冷道:
“姓程的娃娃,在程浩健那贱人出贱招献祭品的时候,就给龙王爷带走了,这留下来的,自然是我王家的娃娃。”
里正夫郎最恼怒的,就是程老憨透露的那点:
这拿小王村外孙祭龙王爷的主意,竟是他那好哥婿出的!
程家村在本朝都没出过秀才,程浩健虽只是一介童生,却是个十八岁就考上童生的“人才”,程家如今都指着他中秀才,也信他迟早能中秀才,是以商议大事时也多带着他这个小年轻。
然后,程浩健就给出了这么个主意,程家一干拿事人,还真都觉得是个好主意!
这一点,连程老实和大王氏都还没能打听出来。
也就是程老憨,才更清楚程浩健“大义”到何等地步。
方才一说,里正夫郎就掐青了里正腰上好大一块,恼他当日偏说程浩健年轻上进,不肯将哥儿往他原家大刘村里嫁;回了又掐肿了自己手背一大块,却是恼自己当日也瞎了眼,竟没坚持将哥儿嫁回原家去,结果撞上这么一只狠心豺狼!
这位刘氏夫郎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大刘村又是个半猎户、半农家的村落,哥儿也多是打小儿使得弓箭短刀的彪悍人。
刘氏嫁到小王村几十年,那功夫是没再在外头使过,私底下也没全放下,如今恨起来,真是恨不得将程浩健立时拿来,一刀刀片了祭祀龙王爷去。
再提他外孙是程家子?
呵呵!
可刘氏性烈,那些哥儿外孙被祸祸了的人家,却不是每个都能有他那样儿的烈性:
“多养个娃娃是难不倒哪去,只是日后难处置,再有这哥儿归宗如何安置本就是一难,日后再嫁恐不如意又是一难……”
刘氏越发冷笑:
“再嫁不如意,那现今可真是如意得很了?也不知道今儿祭了龙王爷,明年可来不来得及再生一个给他们祭蝗神呢?要生不及,是不是将我王氏哥儿也祭了去,便更如意了?”
说话那人顿时气弱,刘氏越发不让人:
“至于日后?
便是那娃娃姓了王也不好沾家里祖产,可我还没死了,熬个一二十年,莫非就没法子给娃娃置办一间屋子两亩地的?
就是我真早死了,他舅舅们也不是没长人心的,能连伸手略拉一拉外甥都不肯?
便是他舅舅们都靠不住,村里也能都不管着,由得我小王村的外孙给人糟蹋?
他程家村如今欺的可不是一家一姓,那是将我小王村都不放在眼里了呢!
要是这次不硬气,我村子里嫁出去的哥儿连带他们生的娃娃,可越发要给人欺负死了。”
啪啦啪啦将本该里正说的话,都用更泼辣直接的方式给说完了,后才给宫氏、王氏两家的族长族老们躬身致歉:
“是我莽撞了,本来汉子们议事,也不该由我这夫郎人家插嘴,实在是事涉哥儿们,一时激愤,便忘了场合。
回头我自己领罚,给村里开两亩荒地出来做公用。”
他是不是一时情急到全忘了场合不好说,却显然是个又泼辣,又能来事的。
几句话下来,说的家里没有哥儿遭殃的人脸色也跟着越发不好,而那懦懦回了他一句的夫郎更十分战战兢兢,他家夫婿就站出来:
“我们家也领罚。可我家这个也是担心哥儿日后,一时想岔了去,也不是要眼看着他和外孙去死。”
他家可不只嫁到程家村去的一个哥儿,还有就嫁在本村的哩!可不能让哥儿寒了心,再说他家的也真不是那意思,不过是自己素来万事依着夫婿儿子惯了,一时想不开这哥儿要是和离回来,可该如何罢了。
可还能如何呢?
哥儿再是嫁出去的也还有原家在,夫家好便好,夫家不好的时候,原家自然也不会看他落难。
一时众人拟定,族长宫且明就取了一卷羊皮出来,拿炭笔随手一划,程家村几处标志性建筑,并白水河、双口桥、野鸭滩、上溪村、下溪村等地,就大致标了出来。
程老憨在一边又给说明了些详情,例如哪里戒备严点,哪里人多些,哪里夜里巡视的青壮爱偷懒又或看不惯这出贱把戏,最重要的是,那些娃娃们都被集中在哪里,而几个王氏哥儿,又有谁是被“病”在家里,又有几个是被集中起来劝解开导、顺便照顾娃娃的。
大王氏一家子也围了过来,小孙子程继平竟也在,还给补充了两句:哪家墙外有树,虽没结果子却还能爬,又哪家那处石头后有个隐蔽的狗洞,必要时能躲一躲……
显然也是个没少在村子里头爬树钻屋的淘小子。
程老憨哈哈笑:
“你小子,可不像程老实家的娃娃,倒该是我老憨家的哩!”
程继平还真是个又大胆、又淘气的,当然,更重要的或许是他实在年幼,没见识过程老憨最混不吝的时候,是以还能笑嘻嘻:
“您也是我爷爷啊!爷爷都说啦,遇上您的时候,要喊十八爷爷,只不许喊老憨爷爷——
其实我觉得老憨爷爷也挺好听的呀?憨憨的大阿福最好玩了!”
两年前,程二平有次去县里,真给程继平带回来过两尊大阿福,程继平也确实玩得很仔细,可再仔细也还是个淘小子,到底陆续都打破了,如今一尊破得不太厉害的还留着,现在就给他揣兜里哩!
可见这娃娃对大阿福是真爱。
但再真爱,他这么夸老憨,程二平也听得一额头冷汗,倒是大王氏,因是村子里头难得和老憨家的走得近的,倒还放得开,作势佯装往孙子屁股上啪一巴掌,并不很以为意:
“大人们说正事呢,你瞎叨叨啥?”
程继平嘟了嘟嘴:“我也是说正事啊!我觉得老憨爷爷可好,比大槐树那边的七爷爷好多了”
程家村里头,和程老憨一辈儿,却排行第七的,正是程浩健他阿父,那位也是读了圣贤书,也随着儿子大义凛然献孙子的家伙。
那程七太爷和儿子一个德性,满嘴规矩道德,张口之乎者也,偏程继平虽跟着阿公、叔爹学了些字,却最不耐烦那所谓圣贤书,每次听他开口都格外头疼,再有这事儿一出……
小家伙瘪着嘴:
“怎么办?我以后看到七爷爷可害怕,都不愿意喊他爷爷了。
还有族长二爷爷、村长大爷爷,和四爷爷五爷爷六爷爷……”
一口气数了好些个爷爷叔伯出来,十分委屈:
“我可怕也和继宗他们一样……”
继宗就是里正那个才周岁多的外孙子,程浩健当日才见着是个汉子,就将早和他阿父商量好的名字喊了出来,里正夫郎刘氏那会子就在屋里守着王瓶儿,听着还以为哥婿对自家哥儿外孙子真是极看重的哩,不想是这么个看重法!
此时给程继平这么一说,他阿爹自然是赶紧将他搂怀里,心肝儿肉地安慰,一直沉默的程二平也道:
“你放心,我们家的娃娃,谁都别想祸祸了去。”
话说得干巴巴的,却掷地有声,听得那些哥儿娃娃没人护的人家,那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刘氏又在里正腰上掐一下,还嫌弃自己原家侄儿老实寡言,和瓶儿处不来,可眼下明摆着,这平日里寡言老实的,才是正经护着家的哩!倒是那读书人,真是……呵呵!
老举人宫且楦也很是觉得程浩健父子就是给读书人丢脸的,当下吹胡子瞪眼睛:
“都是有这样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的腌臜货,才闹出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的闲话来,真是一颗老鼠屎,就累了天下读书人名声啊!”
刘氏才发现自己一时忘情,叨叨夫婿的声量稍微大了点,却居然给老举人听了去,一时尴尬笑:
“老大哥说的哪的话,这仗义的不拘识不识字,缺德冒烟儿的也不管读不读书,总是我气晕了头,胡言乱语的,您可别计较。”
里正也拱手:“可不是?要真觉得读书不好,做什么让我家小子们都去麻烦您呢?以后那群小小子,连着瓶儿他那可怜娃娃,也都要仰仗老大哥呢!”
宫家除了族学,还另办的有村学。
族学只招宫家人,不只免费食宿还有补贴,里头除了家传武艺之外,学得颇杂;村学却除了算术看账之外,就是如今科举要考的那些,而且没有完全免费,但也不拘着一定要多少银钱束脩,学生自己或是家长愿意给学里先生、或宫家干些活儿,也能抵的。
老举人宫且楦,正好就是那村学总领。
漫说这老人家品德上确实没什么可让人讲究的,就是真有那么点儿什么好不好的,只看那村学便宜,和他老举人的学问,只看但凡真在族学里头用心学了的,便考不出什么名堂,出去找个活计也便宜……
刘氏都不可能真将他给叨叨上。
夫夫俩道歉十分诚心,宫且楦也没放在心上,只摸须颔首笑。
倒是宫十二忍不住:
“伯阿爷当然好得很,老憨叔爷今儿也可仗义——但仗不仗义跟屠狗有甚关系?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屠狗的就都不是好人!”
呜呜呜,自从那场诡异的海难,宫十二除了担心老爷子急着病了等不及他回去,就是担心他家仔仔哥了——
二十多岁的金毛犬,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也不比老爷子年轻哩!
要是真来不及看上一面……
单是想一想就满脸泪好吗!
宫十二为此,对着村里头的土狗都格外好些,这些日子看那些土狗热得可怜,他自己都不敢放开了用的水,却还没少打了,专供狗儿喝哩!
宫且楦也想起这阵子偶尔经过这侄孙儿家时,那院门一侧总围着的喝水狗儿们,摇摇头:
“不过是俗语……”
宫十二真是个不学无术的,他竟真不知道这俗语两世皆同,还叨叨:
“什么俗语,明明是欺负狗儿不会说话……
怎么就不说屠猪屠羊杀熊宰狼呢?”
程继平十分天真无辜:
“十二舅舅,那猪羊熊狼可也都不会说话哩。”
宫十二以为自己就够胡搅蛮缠了,不想遇着个表里如一童言无忌的,一时给噎得没了话语,索性越发将“理”字抛一边:
“猪羊熊狼可能教你爬?带你走?可能给你逮野鸡?”
程继平这下是真楞:“狗儿也不会教你爬啊?”
却不知道,宫十二小时候,还真是和他仔仔哥学的爬行,学步那会子,又是自己扶着仔仔哥,一步步走起来的。
只是这话如今倒不好拿出来反驳程继平,宫十二又憋了一肚子气,十分不爽快。
纵然程老憨憨憨笑:
“也是,也是,狗儿是杀不得,咱老憨也有二十年不干那活计,日后也不干哈!”
宫十二到底意难平。
是以,宫且明手一挥,带着村中部分青壮就要往程家村去时,宫十二也装傻跟了上去。
他依然没有杀人的狠心,但亟需出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