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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地区,伊克昭盟,鄂尔多斯左翼中旗。
一支规模惊人的庞大迁徙队伍,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缓缓行进。
他们的总人数超过十万,拉开足有十几公里长的漫长阵型,沿着弯曲的道路陈列开来。
打头的,是足有五千人上下的一支军队。他们统一的黑色军服,全部装备中国产仿毛瑟步枪,以数百骑兵在几公里外打前站,大部队分成四个纵队占据了整条道路,有气无力的走在后边。
骑兵都是在慢吞吞的行走,每一个骑士的身上脸上挂了一层灰尘,凌乱的头发从军帽边沿钻出来,油乎乎脏兮兮的不知道有多久没洗了。脑袋后面垂下的辫子勉强扭结成型,跟死蛇似的有气无力垂在身上。那些同样没怎么洗刷的马匹脏的看不出原色,也不知道是不适应草原的气候,还是真的累坏了,每一步迈出去,马头都要用力的向下一点,脖子带动马背波浪一样的起伏,将上面的骑士拱的不停晃动,东倒西歪。
步兵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歪戴帽子耷拉肩,一个个儿的看上去都没个精气神儿。不到十斤重的步枪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是千斤《︽,负担一样,抗在肩头的一只手拖不住,走两步就往下出溜。
有些则是挂在身后,连枪带都懒得拽住,任凭木头枪托一下一下碰撞腿弯,把本来就不挺拔的身姿敲打的七扭八拐。
更有甚者,干脆抓着枪管,把枪托杵在地上当拐杖。只是这拐杖未免太重了些。即使是用两只手抓着。一样让他们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将半截身子往前倾。
数千人的部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凌乱的行进,常年车轮马蹄碾压踩踏出来的路面上尘土飞扬,远远看去,好似有土龙贴着地表翻滚行进,只是这速度,慢的令人发指。
老是呆在这种环境里跋涉,可想而知他们显得多么狼狈。五月的太阳在头顶上恶狠狠的晒着他们的头皮。前方似乎永远也看不到终点,这让本来就没什么精神的他们越发灰心丧气。
终于,有人支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从队列中闪到路边,把步枪胡乱的丢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叫起来:“不成了!不成了!爷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这一倒下不要紧,登时引发了连锁反应一样,前边后边几十号人稀里哗啦的分别往两边坐下躺倒。若不是担心可能被后边的人踩死,有些甚至想直接坐在路中间儿,打死都不想往前挪一步了。
骑着马在边上维持秩序的军官急忙赶过来。扯着嘶哑的嗓子呵斥:“谁让你们停下的?赶紧的,起来起来。继续前进!”
坐倒的兵痞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实在没劲儿了!这么个赶路法儿,是想要了爷的命啊!歇会儿,必须得歇会儿了!”
几十个人没有听吆喝的。军官火冒三丈,把挂在手腕的鞭子当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在兵痞的头顶炸开,同时喝道:“混账王八蛋!你当出来游山玩水呢?想歇着就歇着?咱们这是行军!没有军令胡乱停下,挡住了后边儿的銮驾,你特么担得起罪过吗?赶紧的,滚起来!”
“什么狗屁行军,特么的就是逃命!用得着说那么文绉绉的?”兵痞歪着脑袋一脸的混不吝儿,“从京城跑到山西,从太原跑到西安,如今又从榆林来了这关外,下边在往哪儿去?乌里雅苏台?还是唐努乌梁海?爷用不用拿两条腿子把地球转一圈儿啊!”
“就是嘛!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罪!在特么走下去,两条腿都不是自己个儿的了!不走了,大不了让狼来吃了爷,好歹还能化成三泡屎肥了这草原呢。再往北跑,指不定钻进沙漠里晒成人干……。”
走路没劲儿,顶嘴个顶个的利索。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登时让那军官嘴皮子发干,却又无可奈何。
他真相掏出佩戴的转轮手枪来一枪一个崩了这帮王八蛋,但只是抹了一把枪柄,便无奈的放开。他下不了手,也做不到啊!
这整支的队伍,都是眼下朝廷最核心的队伍---武卫中军。组成的人员多半儿是旗人,极少数是包衣奴才和招募的兵丁,每一个都是忠心耿耿,但同样也都神通广大,关系多广,七扯八扯的能扯到旗主贵人身上的关系。
大家都出身不凡,当了军官也不见得真能大过人去,到了要命的时候,那命令实在不怎么好使。
军官恨得直咬牙,卷起鞭子来一指他们的脑袋,大声骂道:“狗东西,你们真想死在这儿啊!那革命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追上来,你们打算当俘虏是怎么地?”
兵痞嘿嘿冷笑道:“爷还就要当俘虏了,怎么着吧?人家革命军优待俘虏,管吃管喝管住,外带教认字儿学能耐!指不定过几个月之后,爷就能正经八百的混个工作啥得,比这不死不活的强出八佰倍去!哥几个,是不是那么个理儿?”
“对!没错儿!咱们都听得真真儿的!”
“早都听他们说了,人家革命军不乱杀无辜!咱们早几辈子都没害过人,过去一样当顺民,挺好!”
军官气的脸扭曲成一团,就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随时要炸了一样。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远远地冷喝一声:“革命军的俘虏还要服劳役呢,你们这样的废物只怕是过不了三天,就能活活的累死!这一点,你们可曾想明白了?”
那声音刚硬的好似铁打铜铸的一般,一声声扑过来,如同钢刀割面,登时将众人的胡扯给压下去。顺着声音转头看过去,见一名穿着黄马褂的军官骑马奔来,双眼花翎迎风抖颤。赫然是个有身份地位的高级军官!
“是铁良那死硬的家伙!起来起来。特么的这小子真能下黑手。可别吃了大亏,哭都没地儿哭去!”
刚才嚷嚷着打死都不动弹的兵痞们,仅仅是看到他的黑脸,顿时跟上了发条似的从地上爬起来,扑打灰尘摆正了帽子,横七竖八的把枪都抗灾肩头,相互挤眉弄眼的打暗号---待会儿一致对外!
铁良,正是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兼武卫军总统的荣禄亲自提拔。受命担任武卫中军总统的大头头,乃是受到太皇太后慈禧老佛爷钦点,得了赏识的前途远大之少壮派骨干。
自从杨浩起兵反清,一锅端了聂士成和宋庆两军之后,清廷进一步加强了对余下武卫军的控制。不但以荣禄总管全军,初时甚至还亲自担任武卫中军之总统一职。至西狩之后,袁世凯审时度势,趁机辞官回乡,却留下自己信得过的骨干把持武装最强大的武卫右军,腾出了位置。
慈禧太后和荣禄都是精明人。多少能看出其用意何在,当然信不过这上上下下九成是汉人的部队格局。故而到了西安之后。便着手往里面掺沙子。
一则是将旗人为主的武卫中军提拔了铁良来统领;由荣禄亲自担任武卫右军总统一职。二则将几位年轻的旗人精英塞进去,担当主要军官,并大肆提拔拉拢其中那些立场不坚定的人,借他们之手来掌控大局。比如参谋营务处及兵官学堂监督江朝宗,便被提拔上来顶替了袁世凯老兄弟徐世昌的参谋总办之位。
另外,还有贝勒爱新觉罗?毓朗为总统,重新编练了武卫左军;将旗人爱新觉罗.良弼塞进董福祥为首的武卫后军之中,以为掌控。
且不说这些人的领军水平如何,至少在信息畅通方面,无疑比之前要好了许多。再加上这两年他们重新编练武卫军,将总兵力重新扩张到十万人以上,其中颇有不少从各地汇聚来的旗人,以及从蒙古各旗征兆的仆从。
认真来说,扩充并掺沙子之后的武卫军战斗力不但没有提升,还直线下降。那些从沿海各省不断逃难来的旗人,平时也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货色---老实认命的那些,早好几代都转为平民做小买卖自食其力了。
起码有数十万旗人辗转到了陕西,结果将那里搞得乌烟瘴气,以西安为中心的关中膏腴之地,差点给这帮人折腾成了穷山恶水。
越是到了这等王朝末世,感觉到前途无亮的统治阶层就越疯狂。旗人们仗着军队和两百多年形成的心里威压,对关中人民的财产横加掠夺,肆无忌惮的抢占,以此来满足他们无底线的奢靡消耗。数百万关中人变成他们的奴仆,再次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关中人向来有反抗精神,当然不会任由旗人欺凌。但奈何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光凭一腔热血,与手里有枪的旗人对抗,只会白白的牺牲而已。
但这些血债一直在积攒着,默默的等待清算的那一天到来。
平时欺压良善的旗人兵痞,真正到了需要他们打仗的时候,全都拉稀摆带,丑态百出。慈禧太后是看清了这帮人的真面目,根本不指望他们能顶住革命军的进攻,在得知张之洞下野让出两湖之后,当机立断的再次转进。
旗人为主的武卫中军抓住机会,积极主动的要求当先锋官。看似英勇,实则是能够跑在转进大部队的前头。一点发现情况不对劲,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松摆脱所有人,撒丫子逃之夭夭!
问题是,北上的路途并不顺利。从关中到蒙古草原,中间要经过黄土高原环境最恶劣的广袤地带。哪怕这两年来,清廷几乎征用了陕西一半的人力,尽量去修整出一条直通河套的道路,也终究没法跟杨浩投入巨资以现金机械修建的国道相提并论。
逃难,那就别指望能从容轻缓,以两宫銮驾为核心,十几万的转进大部队开拔之后,一天走不了几十公里。所有的王公大臣旗人主子们,恨不能连房子都扛着。一家子要占用几十辆大车百十号人工,这还算少的。又没有养成严格的交通观念,也没有强有力的人居中指挥疏导。于是乎整个逃难过程中。道路始终被挤得满满当当。效率低下的令人发指。
就这么几百公里慢吞吞的走下来,起先仗着马多负担轻跑在前头的武卫中军也扛不住了。好不容易过了榆林北部那片沙漠戈壁,到了鄂尔多斯草原中部,眼睛看到绿色了,心情也没那么烦躁。
旗人兵痞们绷着的那一股劲,也终于彻底泄了。
铁良是清末旗人之中少有的能员干将,始终不肯放低标准要求自己和部队,即便是逃难路上。依然保持严肃认真的作风。
他骑着一匹枣红马,居高临下的冷冷扫视着站没站相的兵痞们,心中窜出一股燥火,差点一冲动纵马过去把这帮熊玩意给踩成肉泥!
但那充塞胸膛的怒意刚刚膨胀起来,将他的脸面冲的黑红,抓住缰绳的手背上腾起一条青筋,随即被冷静的头脑给强行控制住。因为他看出来,士兵们的确是累得够呛,没有精神继续支撑了。
管不住的武卫军中,抽大烟的太多了。
兵痞们战战兢兢的偷眼瞧着铁良总统大人。生怕他右手抓着御赐佩刀会抽出来砍人。等了一会儿,却听到铁良闷闷的喝道:“传我命令。马队散开警戒,步队原地休息一小时!”
说完,他拨转马头朝着后方轻快的奔跑,远远的,看到高高耸立着伞盖的车辇也放慢了速度。
绵延十几公里的迁移队伍中间,是两宫銮驾的车辇。在两侧有超过两千骑兵保驾护航下,核心处数百名穿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团团围住两辆大车。那大车是用东边辗转买来的订造零件改装而成,与蒸汽客车一样的钢板减震、大型车桥和轮胎。上面以名贵木头重新打造出最宽四米上下、长八米还多的超大型结构。
如此大的家伙宽大沉重,跑起来的话能把这时代绝大多数路堵死。
然而慈禧太后终究不肯让自己受委屈,她预料到自己将来可能还要逃亡,绝不肯再坐那些能把人肠子颠出来辇车,命李莲英亲自盯着完成了两辆大车的建造。
里面装饰的豪华奢靡,各种从京城带出来的宝贝到处镶嵌陈列,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超级豪华别墅。若是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拍卖的话,起码价值几千万两银子才过得去。
西安到榆林的公路修造,就是比着这两辆大车能够通行的标准来的。所有狭窄桥梁被加宽,崎岖不平的路面被填平整修压实。有东面来的各种机械,大肆征用本地民夫,两年时间总算是完成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好的条件,几百公里走下来,依然让她疲惫不堪。
足有十六匹骏马拖动的大车,随着前面御者的一声呵斥,缓缓停住。伴随在边上不远处的内侍卫统领急忙催马过来,凑近辇车恭谨的问情况。
李莲英佝偻着腰背,从车的侧面拉开门,冲着对方轻轻咳嗽一声,慢吞吞的道:“老佛爷体恤大家伙儿的辛劳,吩咐下来,让队伍都歇一歇。”
侍卫统领感激的反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的谢恩,随后起身上马转头去传达她的谕令。
李莲英没有马上回头,就那么站在车门前,秽浊的老眼远远的眺望碧草连天的荒原,在目光所及的地平线之处,似乎有一道浓烈的烟柱升腾。他心中暗叹:“都到了这份上,何苦造那些罪孽啊!”
然而这些话终究轮不到他来说,只是无声的叹息,并暗暗的发愁。搞不好,他这辈子只能埋骨他乡,回不了老家了。
一会儿工夫,就听车厢里慈禧干巴巴的声音呼唤:“小李子,让他们把窗户都打开,散了车里的浊气。”
“嗻。”李莲英答应着,一甩拂尘转身回去,简单几个指令下去,随行的小太监和宫女们手脚麻利的把玻璃窗户都推开一半,让外面的风透过纱窗过滤后吹进来。
李莲英弓着腰走进去,在辇车的最里面,慈禧太后病怏怏的斜靠着枕头,两眼无神的望着坐在侧面桌案前,抓着毛笔认真写大字的小皇帝。
两年时光,保养的皮肤润泽光滑的老佛爷一下子老了很多,皱纹不但爬满了脸庞,发际线更往后退了不少,露出一个大大的额头,这却正是她最不喜的。近乎全白了的头发虽然一直用了东边来的染发剂,却架不住白色的发根一天比一天长。整个人再没有以前四十岁的尊荣,却几乎恢复了六十岁老太太的模样。
队伍停下之后,践踏起来的沙尘很快被吹走。带着青草气息的清新空气卷走车厢内的浑浊,慈禧太后的精神头儿竟也因此而好了一些是的。
李莲英赶紧上前几步候在床前,让慈禧能搭着他的胳膊缓缓地起身下来,一步一步的挪到外头窗前,居高临下的遥望草原。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幽幽的问道:“小李子,你说今儿这一走,日后咱们还能回得来么?”
李莲英低着头回答:“有老佛爷您在,那是一定能回来的。”
慈禧眯起眼睛来,远远地望着后面天地,低沉的挤出几个字:“怕是,不能够了。”
李莲英的脖子后面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一股寒意遍及全身。他知道这就话,到底是为什么问的。
就在迁移队伍后面几十公里外,榆林边关所在,一支军队正在把一座镇子所有的房舍全部点燃,熊熊大火引发的浓烈的烟柱,如同黑龙般随风摇摆着直冲天际!(未完待续。。)